韓信有種特殊的姿態。
這姿態,源自於韓信才高。韓信領兵,「多多益善」;劉邦也說,「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韓信不只氣吞山河、喑啞叱吒,對客觀形勢更有著驚人的判斷能力。韓信是個明眼人,頭次與劉邦深談,分析項、劉長短,便句句命中要害,既精準,又深刻;他也明確指出,只要劉邦出兵關中,三秦必「可傳檄而定也」。(後來證明,千真萬確。)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也說得劉邦豁然開朗,心頭大喜,「自以為得信晚」。劉邦也因此明白,當初蕭何力薦韓信,說他是「國士無雙」,果然,半點不假。
這「國士無雙」的韓信,不僅才高,更素懷大志。韓信那特殊的姿態,更根柢的原因,正緣於他迥異於常人的壯懷遠志。《史記》說韓信,「雖為布衣,其志與眾異」;尤其在他母親去世之後,即使窮得無力辦理喪葬,韓信仍一心一意,必要找個又高又寬敞的墳地,好讓來日墳旁容得下萬戶人家。為此,司馬遷特地探視了韓母墳地;一看,果真如此。
換言之,韓信的「鴻鵠之志」,其實早已昭然。他的槃槃大才,再加上志比天高,使得他即使寒微、即使落魄,都有著迥異於常人的自矜與自重。這樣的自矜自重,成了他未起之時那極特殊的姿態,遂招來了「人多厭之」;待高居王位,不僅自矜,且更自伐,他那一貫的輕蔑姿態,使劉邦多有顧忌,甚至連劉邦的左右,也人人「爭欲擊之」。這樣地「人多厭之」,竟是始終如一呀!。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難。韓信憑其雄才大略,「拔趙幟、立漢幟」,「不終朝,破趙二十萬」,轉眼間,又平齊、破楚,赫赫功業,真是「名聞海內、威震天下」。然而,才高志大的韓信,終其一生,睥天睨地、目空一切,儘管有絕世之本領,卻始終沒學會藏鋒隱銳,也不知如何持盈保泰,到了關鍵時刻,更沒有能力幡然轉身。於是,當他被執受貶,從楚王的高位掉落至淮陰侯時,便開始「日夜怨望,居常鞅鞅(怏怏不樂)」,不時還以和周勃、灌嬰等人同列為恥。當他既「怨望」、又「鞅鞅」,卻仍然維持著刺眼的姿態時,那麼,最終結局,就大勢底定了。
是的,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倚靠的,是才情與志氣;下山憑藉的,則是智慧與心量。才情極高者,稍不小心,常常就被自己的才情給緊緊束縛;志氣極大者,若無自覺,也不時要被自己的雄心大志給逼得無力轉圜。才情與志氣,可以是資糧,但也可以是最沉重的負荷。韓信是個明眼人,可從來都沒看清自己。他判斷客觀形勢,一向目光如炬;但一旦要回望自身,卻總被自己傲岸的姿態阻擋得只剩一片陰影。
我讀 〈淮陰侯列傳〉,偶爾會想起自己年輕時。那晌,壓根就沒啥才情,可卻老愛擺出傲視群倫的姿態。尤其讀大學時,算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憤青,動輒看這不慣、看那不起。待多年之後,我稍稍有了些自知之明,也總算清楚了自己的底細與斤兩,這時,回頭一望,看著當年莫名其妙的自矜與自伐,雖說可笑,但也不免心驚。於是,我重讀《史記》,再仔細看了〈淮陰侯列傳〉,這時,我所讀到的,又豈只是韓信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