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以來，新知識分子取代了傳統讀書人。讀書人的傳統意識，雖說從此日益淡薄，卻不絕如縷，未嘗真斷。直至文革，這傳統意識才徹底連根刨起。從此，士絕。

士絕，隨之，文脈斷。文脈一斷，世間遂只剩文學，不復有文章。

文學，有小資文學，有工農兵文學。兩者雖可反映時代，皆有動人之處；但前者多半耽溺於某些情調乃至玩物喪志終至於大廢不起，後者則不平之心過多甚乃至激憤不已弄成了一身戾氣。於是，所謂文學，常常起於嚮往，繼而魅惑，再而掙扎，最後，多是憂鬱憤懣，終究不得清安。

文章，不然。文章，士之所為。士，志於道；道，修行之事。換言之，士必有修行之自覺；士之首務，是將自己修得心中時時有個清平世界。因此，但凡文章，必讓人眼亮氣清，精神一好；但凡文章，必然青天白日，無有陰鬱；但凡文章，必可使人世安穩，歲月靜好。於是，只要是好文章，讀著讀著，都可令人開豁，頓覺天清地寧。文章之根本體質如此，所以說，「文章華國」；也因此，曹丕說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百年來，中國讀書人苦痛不安，究其原因，固然林林總總，但關鍵之一，正是這文章傳統之斷絕。因文章斷絕，不復清明，不再朗然，故讀書人儘管浸淫於文字，成日為文讀文，卻不僅無益於自身之澄澈，反倒加深一己之苦痛與不安。結果，愈讀愈苦，愈苦愈讀。讀書人本想從文字中獲得解脫，沒想到，卻愈讀愈糾纏不清；本想療傷止痛，卻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自戕自虐。噫！悲夫！

所幸，物雖極，必反之；凡事否極，亦終將泰來。百年苦難之後，今日中國，已漸有一陽來復之機。於是，所謂國學，蔚然成風；儒釋道三家，也勃然興起。近十年來，讀書之人，漸有修行之切身感受；有此修行自覺，則斷絕已久的士之傳統，庶幾可再重建。士再現，文脈可續；文脈一旦湧動，則文章亦將光大人世。屆時，一篇篇華國文章，將再如星宿歷然，熠熠生輝；更如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於是，我新識了姚展雄。展雄是陜西作家，現居西安，十年之前，他因緣際會，開始習禪；從此，文風一變，不再拘拘於所謂的文學創作，轉而往道藝交參的文字修行潛心精進。不知者，或惋惜他悖離了數十年來的文學主流；知情者，卻慶幸他回歸了睽違已久的文章傳統。但是，真要回歸，又豈是容易？昔日孔子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即使王者，都得三十年才能歙然有成；何況百年來歷史氣運之傾頹，真要全面匡正，欲開粲然新局，又豈能急在一時？再說，世人皆云，十年磨一劍；但真說到文章，卻又是千古之事。是呀，文章千古事！展雄習禪十年，今日交出了《素心無塵》這本文集，雖說令人眼亮氣清，雖說可喜可賀；但是，展雄往後的文章修行，一如中國之文明再造，眺望未來，那期待，又豈是區區此文所能言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