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碌的人所幸都還有個家。阿宗站在樓梯口下的時候，天色近晚了。今天度過很長一天。平常他收攤回來，多是下午一、兩點。穿過擁擠的南路市場，越過一省道馬路，就進入北路。北路多店舖，道上少人設攤，路面較寬，看去也潔爽。右面一個巷口處，有一間柑仔店；左面一個巷口處，有一間文具店兼西藥店。走到這面第二個巷口，一邊是鐘表行，一邊則是教堂。轉進這條巷子，很快就到家了。這是一棟四樓四戶公寓，樓梯設在屋一側，像一張斜梯子，不旋轉，不彎曲，直條條上去。待爬上二樓，門口就是二樓客廳；爬上三樓，就是三樓餐廳。愈往上爬，入屋子裡就愈深。

他住在三樓。

晚霞在天邊平淡了，冬日的餘溫。這時候才回來，是由於下個月就要到過年的時節，生意比較忙些，或人來攤前買肉的，或餐廳、肉丸店等來叫貨的，顯然都活絡許多。同時在這當季中，按他的習慣，也得要開始做灌腸了。人拿灌腸當年節物品，拜拜後自己吃或給人送禮都是合宜的。

手上拎著的一個大塑膠籃，裝的都是肉。有的是賣剩的要放冰箱，大多是要用來做灌腸的。「文傑，小雅，下來幫忙拎東西！」他站在那裡喊。頂一個小平頭，一雙大眼睛，一撇生硬鬍子，日曬的粗糙皮膚，以及香菸所薰的黑牙。有點疲倦，有點欣慰。文傑小學六年級，小雅五年級，底下還有兩個弟妹。阿宗把肉籃子置地上，兩人下樓來，一上一下，提起那籃子，合力把肉抬進屋裡，留下他慢慢地爬上來。

一樓到二樓共十五階，二樓到三樓也十五階。左手握緊梯扶手，右手撐住腋下的拐杖。一階一個全步。先左腳，這是實的，有骨肉的；再右腳，這是虛的，有骨肉似無骨肉的，所以是拐腳遞上來。

進屋以後，就看見餐桌、冰箱、碗櫥，以及碗櫥後的小廚房。廚房窗外對著另一戶人家的廚房，雙方隔著極狹窄的防火巷。「聽說今天要做灌腸了是嗎？」素美從廚房裡走出來問。阿宗把外套脫下來，說：「嗯。孩子們都吃過了嗎？」

「吃過了。」素美也不問阿宗吃不吃，因為這樣大的人是不必招呼了。

拉出一小板凳，阿宗坐下來。把備好的肉條，有瘦有肥，緩緩放入絞肉機，不能絞太細，絞出來的肉，肥瘦約一比四，一同盛在大鋁盆裡。然後加入金門高梁酒，一些鹽，一些味精，還有一些香料粉。「文傑，到中藥房買一包灌腸用的香料回來。」文傑從客廳走來。客廳和餐廳之間，以木板隔兩間房，一是阿宗夫婦的，一是四個孩子們的通鋪。

文傑是個作夢的人。他夢中的家不是這樣的，尤其說到父親的職業，更是離夢太遙遠。他從阿宗的口袋摸出五十元，走幾步路就到巷口，看到北路上的中藥房。藥房老闆配了一些甘草粉、肉桂粉、五香粉、白胡椒粉，裝成一包，交給文傑。問他：「幾年級了？」答：「六年級。」

「考第幾名？」

「第一名。」

文傑被問得突然，也答得羞怯。他跟這老闆不很熟，但知道父母和街坊親友聊天時，他都會被提起。因為別人也好奇，想看這孩子長大以後，會成就什麼事業，給父母帶來什麼造福。

香料粉帶回來了。阿宗手上正在攪肉，叫文傑先放一邊。人都說文傑長得是阿宗的翻版，血源正統無容置疑。阿宗聽了這話是高興的，但也知道，這孩子比他清秀許多，聰明許多，人生前景也要多燦爛。想到此，他打開香料包，一股腦兒都倒進去，像把上天所給他的幸運，以及未來不知名的夢想，全都用力攪進這盆碎肉裡。

拌好了肉，就一把一把的灌進腸衣（腸衣必先用鹽洗淨，浸在酒裡備用），待腸衣都灌飽實了，就約每三吋，綁一條小紅塑膠繩，使它分出段來。然後，每段腸子用牙籤戳出空氣。這樣，灌腸就算作好了，就等風乾。不是自然風乾，是火炭烘乾。前頭陽台一側做了一個木箱子，灌腸吊在上面，下面放些火炭。烘時火炭不能斷，又怕火太強，叫木箱子燒火了，所以隔段時間，總得去添一點炭，到了半夜也如此。

隔天早上，灌腸已經被火炭斂緊，火盆可以不做工了。晾在那裡的灌腸，乾乾的暗紅色的肉條，有股淡淡生肉香味。有些他先拿去賣了。無論風多大，雨多強，天濛濛亮他就出門做生意。正如現在，一大清早，婦女做好稀飯，他簡單吃了兩口，抓下幾條灌腸，就一步一步爬下樓去。

上樓下樓他也不喘氣。每天這樣爬上爬下，至少都得一回。不，兩回。一回是像這樣，一大清早出門去，中午收攤，上樓回來午睡。一回是午睡醒了，或人打電話來催了，就又得下樓，去豬仔寮抓宰豬。（視情況有時和人共宰一隻，有時自己就選宰一隻。全是農家養的活體屠宰黑毛豬。選了豬仔，標了印記，寫了帳本，隔天，天未啟幕，就有人派車把剛宰好、身體還溫熱的生豬肉，送到市場的攤位來。）抓宰豬用不了多少時間，但這趟出去，幾時上樓回來就不一定了。有時午夜前，有時午夜後。多半是去友人那裡打牌，或和他們一塊喝酒、吸菸、聊天。素美還懷疑他外頭有了女人。

那陣子，政府提倡爸爸回家吃晚飯。若阿宗回來吃飯，通常素美就說：「出去像不見了，回來像撿到了。」而孩子們也稀奇，今晚竟會和爸爸一塊吃飯。當然，這樣的日子畢竟是很少的。唯一可確定的，就是每年除夕夜。像此時，阿宗是一定會在家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