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一過,幾場雨下來,秋意已悄然地在清晨及入夜時翩然來到;白晝匆匆忙忙,當腳程有好幾回打從書店經過時,不期然地總會在車行已過,身卻成七十五度地回轉,終於在眼睛發酸的窘境下收斂起自己的習慣性動作來,於是很清楚地知道,我怎麼也拂不去記憶中那一段暑氣凌人的八月天了。
二十幾年前,大學剛畢業,眼見同學都馬不停蹄地在找尋工作,我卻逡巡於台北街頭;車聲呼嘯而過,溽熱的地面仍然止不住人潮的竄動,那時已是八月中旬了,生活顯得很沒有意義,攤在藍天高陽下,步履沉重地拖行在羅斯福路,心頭怎麼樣也豔陽不起來。
記得那一天傍晚,踽踽跨過足足有十分鐘之久的天橋,正當前腳正要步下最後的一個階梯時,猛然瞥見橋下的華正書局。進去一看,書局內沒有時興的暢銷書,可以迴旋的空間裡,擺設的都是一些大學的用書。當我兀自面對著架上那些琳琅的中國文學類書時,實在深懷有愧!想到自己在大學期間似乎沒有好好念書,沒有好好對待那些已千古的舞墨者,相照於他們至情至性的真情實感,我呢?不真不實地卻在文學院裡虛度了不少微風、冷月、花正影的日子。
隨意選了幾本詞選,才陡然望見穿著素雅乾淨的書店老闆斜靠在椅上,看顧著這一間地處不佳,又極不起眼的書店———承載著千年以來笑過、哭過,曾經活過的無數精靈,架上現影,忽遠忽近、有聲無聲的情愫與思維!那天選書停留的時間不短,等到要付錢時,卻私忖著:書給抱回去了,接著神交那些才情縱橫,恣意長嘯者,在我不良的閱讀記錄裡,發酵的會有多少呢?我朝向年紀約莫六十好幾的他。
我用有點膽怯的口吻探問著年紀約莫六十好幾的他:「老伯,您怕不怕死?」他操著一口的外省腔,隨即回了我一句:「我啊 !為死而生哪!」
老伯說他從大陸經香港輾轉來台多年,現暫落腳安身於這一方的天地裡。
在我缺乏自信的當兒,冀盼的其實是能不能有這麼一個人可以提供給我一個關於生死的答案?以為確定了,心神就可以不再飛馳、疑懼,現在想來但覺荒唐!———如果聽來的、讀來的,以為這樣就可以燙平諸多疑問的皺褶,那麼,不消說,意念依舊囂張 !我們的生命如果沒有真切地體證,怎能著力呢?想要去成就不少自以為是的價值,擠縮在有限的時空裡,不是得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練就,我們才不會脫口訝異於「怎麼會是這樣?」直到最後,真不能欣然,也只能默然地接受了!
我的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祠堂裡度過的。多次我深深地對它一鞠躬過,但也對它哭索過。
祠堂象徵著什麼呢?後堂正中橫寫的四個大字———承先啟後,在這個意義下,它就充分地、不斷地在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縫隙裡,鋪演著一齣齣感恩與承傳的戲。可是,對於我,從一個小小的心靈版圖開始,歷經了很長很長的一段,令人混沌,予人心驚的泥濘。
客家村莊裡每當有同姓族人過世,總要被抬到我們的祠堂來,前堂是往生者壽終正寢的地方。很多次半夜在後堂側房榻榻米上躺著的我,難以名狀的恐懼感就不時地出沒於半夢半醒之間。小時候沒有人會跟我們提過有關死亡並不足懼一類的話,很隱諱地,以至於還活著的我們,從來就是那麼樣地一分而二,對於死了的總是避開談起,或者以另一種的繪聲繪影挑起人的胸悶。每一次當往生者被抬放在前堂時,三更裡我總也得花上漫漫的長夜,一再地調整好自己的睡姿,怕的是即使在不同的空間裡,也百般個不願意與往生者端躺在那兒的姿勢有任何的雷同!那委實是一個很難令人入睡的背景。
祠堂的廳堂上列序著幾代以來已故的人,那些被刻上碑的,在現在族人口中環繞鮮晰的有多少 !頂多上溯到父親口中的曾祖父輩,而那些從父親口中吞吐而出的一些追憶的身影,還是在我歷經幾番祖堂修整前後的接觸下追尋而得的。念國中有一段時期的傍晚時分,當我洗完澡後,得負責點上前後堂六炷香,上香時腰一彎,常常看著裊裊的香煙從那些碑面的列祖列宗們的姓氏名字上掠過,覺得幾乎可以不分死活的能與他們共處了。祖父曾跟人說起我在上香時認真的樣態,而其實,誰也不知,究其底,衷心是因為想透過上香的這一種儀式,禱祝家人的平安酖酖在那些碑名的背後,在不可知的世界裡一定有我想像不到的主宰力量,而我們似乎一直是被窺看著與待懲著的。每當外地人以一種欣賞客家人獨特的三合院構築來參訪時,我心裡其實很清楚:祠堂的意義一直在我懼怕想脫逃與慎終追遠之間擺盪著。
當我要離去時,老伯盛情地直說我手上所挑的書不用錢,而且他要我日後只要有需要而店裡有的書,都可以帶回。
「為死而生」,一直以來,以他的年歲而起的感發,在我面對死亡常起的驚心裡,發揮的正面力量卻是有時強有時弱的。
那年八月中旬已過,怯生生地我來到了一個位於新店半山腰的私校試教,那一次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並沒有讓我和那間學校結下一段因緣;反倒是踏上了往南的車子,一樣地也在一處半山腰的私校再次地與范翁交會,至今仍然吟唱著一篇篇的佳言美句,與天地相唱和著。
回到南部來,春節時我寄了一封賀卡問候,沒有想到他語帶關懷地回了一封信;等到第二年鞭炮聲響起之前,我去信問訊,後來也曾去台北看了他兩回。對我而言,忘年的關心實帶著很大的一種尊敬。好像是第三年吧,我在古城台南的書局買了張卡片,等到晚上伏案欲筆時,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文字才能表達我的深深祝福於萬一!一擱,結果至今。
不知道現在應達耄耋之年的他,是否鬢毛斑白地咀嚼著可以記得起來的,關於那些深刻的,以及那些不深刻的。
我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