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妹來開門。一見美芳，臉色就暗淡下來。

美芳問：「阿母呢？」

弟妹說：「還在她房間。」母親是半夜過世的。現在正在等葬儀社的人來。

因為出車禍，母親被弟弟接到家中來調養。她一向住鄉下，雖已上七十，但是身體矯健，耳聰目明。父親過世後，她獨自一個人住在祖厝，因為親戚都在附近，所以姊弟倆都很放心。

母親農家出身，一直維持勞動習慣。她在祖厝旁闢了菜園，每天都會去除草。平日就騎著父親遺留的那台老舊腳踏車來來去去。也騎十幾年了，從來沒出事。直到半年前在路上被撞。

出院後，因為還需要復健，弟弟就把她接回家中調養。最初還好，美芳每次和母親通電話，她都會喃喃說：麻煩弟妹太多。又埋怨弟妹替她買許多衣服，太浪費。這許多年來她第一次過清閒的、被照顧的日子。又有兒孫承歡膝下，應該是幸福的。

但是之後她就開始埋怨看不見。以為她視力出問題，帶去檢查，都說沒問題。但是她不願出門，連復健都不願意去，很低潮的說：「沒有用。我看不見。」好像連生機都失去了。

現在母親躺在床上，臉上蓋著床單。弟弟正坐在床邊，並不悲傷，只在發呆。美芳想起上次來探望母親時，母親抓著她的手說 ：「阿芳，我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母親眼睛直直看著她，那不是視力的問題。她問：「阿母，你是想看什麼？」母親說：「這裡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她說不清楚。母親從來都不善言詞，字彙很少。

美芳試著詢問：「那你要我們怎麼辦？」母親眼裡沁出淚來。她轉頭向著牆壁，像小孩一樣，聲音帶著哭腔：「我要回家。」

「這裡就是你家啦。」母親不回答，也不動。

美芳那時看著母親的房間，看見弟弟替她裝的電視，冷氣。房間布置得舒適溫暖，但是母親看來是不快樂的。她忽然想起在祖厝的母親，她戴著斗笠，坐在屋前的大樹下，臉上曬著陽光。瘦瘦黑黑就像一棵樹，不過總是笑著。

她看著這間被壁紙牆面圍住的房間，忽然明白這裡缺少什麼。母親的房間缺少一扇窗。或許母親需要一個窗外可以讓她注視，以及和整個世界連結。

她跟弟弟商議。弟弟很為難：「沒有辦法。」他住的是電梯大廈。都市人似乎不需要窗，除了客廳，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窗。而且住戶也不能隨便改動房子的格局。

他無法幫母親裝一扇窗。

弟弟抬頭問美芳：「如果裝了窗子……」美芳說：「不要這樣想。」

姊弟倆不說話。母親或許像植物，是因為沒有窗子才枯萎的，不過這種事誰也不會相信的。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