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復

那是弘治六年（1493）的春天，得知王陽明落第的消息，父親王華的同僚都過來安慰陽明，不，來安慰王華，聽在王華的心裡，不知是否五味雜陳呢？

「這些同僚到底是來安慰我兒，還是來看我王某笑話？」王華琢磨著，不禁臉上流露著尷尬的表情。

如果你從王華的角度來思考，就能體會到這位曾經高中狀元的父親「沒有面子」的感覺，王家丟不起這個臉，這恐怕不只王華，連陽明都首度感覺到濃郁的低氣壓。

在同僚聚會的宴飲席上，擔任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人稱「賢相」的李東陽，懷著戲謔的態度跟陽明說：「你今年沒考上，來年必然高中狀元，你就來練習寫個狀元賦吧！」沒想到已經成為青年的陽明，只想要證明自己的本事，還是毫不懂得中國人假謙虛那一套手法，懸筆立刻寫出來這篇狀元賦，讓在座滿朝大老看見無不大驚說：「天才！天才！」接著離去後都在竊竊私語說：「這人如若真的高中上第，未來將會目中無我輩了。」

陽明果真自己害苦自己，因此，弘治九年（1496），因為朝中有人妒忌他，暗中作梗讓陽明再度落第。我完全能體會王華與陽明父子間的緊張關係，王華這輩子誠誠懇懇做人與兢兢業業做事，在朝中好不容易累積出些清望與名聲，竟然生出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豎子！本來父親長年幫孩子鋪設出大好的前程，卻讓陽明瞬間就揮霍掉他累積了二十年的政治資產，陽明的「懷才不遇」，是否有點咎由自取呢？

然而，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情都會覺得沒登第很可恥，陽明卻像個沒事人，反過來安慰那些落第的讀書人說：「世間都把沒登第當作羞恥，我則把沒登第內心發生震盪當作羞恥。」聽見的人無不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感覺到這即是種蛻變，反映著他開始領悟到世間事的成敗不在外面而在裡面，更預埋著他領悟心學的伏筆。

因為進士每三年纔能再考，橫豎閒著也是閒著，陽明回到餘姚，在家門外的龍泉山寺結詩社，有位已退休的布政使魏瀚，他兒子魏朝端和陽明同一年考中舉人，兩家關係很好，魏瀚平日寫詩雄才自放，常來到山寺下棋，聽說陽明這班年輕人在結詩社，不禁技癢難耐，就參與唱和寫詩的隊伍。

魏瀚發現自己與陽明兩人不論怎麼比，都是陽明這位青年動輒寫出又快又美的佳句，不禁慚愧笑說：「後生可畏啊！老夫當退避數舍。」此刻的陽明還是那樣精光外露，拱手笑著回答：「承讓，承讓。」

但，青年陽明並不是傻大個，他只要靜下來，看著龍泉山寺前清澈見底的姚江，就會心底流淌著空虛，既覺得自己不能只是整日舞詩弄文了此殘生，但中進士不知何年何月，成聖更是無路可循。人生的道路就像是鬼打牆，堵在青年的眼前，繞來繞去繞不出柳暗花明新一村，夜半面對自己一人，陽明坐立難安的焦慮，就在這種循環裡不斷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