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從小我就夢想擁有一座陽台,夢中的陽台必定也要是一座後陽台,前陽台太招搖,加上我家就蓋在馬路旁邊,飛沙走石讓人只想快逃,而且西晒。我的後陽台一半隱蔽一半公開。對我來說更是孵化故事的好所在。
老家二樓就有一座促狹的後陽台,毫無遮蔽,住家後方,正對一座三合院,我以前最愛跑到二樓後陽台,好像什麼包廂雅座,得以清楚看見這座百年古厝的大事情小事情。彷彿統統都是與我有關的事情。
我也喜歡從二樓跑到樓下,再跑到三合院的晒穀場,顛倒方向,換個視角,抬頭看向我家那一座後陽台,這時視覺左右延伸,我家並非獨棟,而是連棟的一排家屋,十一間,住的都是自己的親戚。格局一樣,所以大家都有一座自己的陽台,有趣的是,統統沒有規畫,頂多拿來放拖把,連晒衣都很少,大概覺得不好看吧。或許空間不大,很難發揮,擺個海灘椅,弄個小矮桌,又太刻意。主要是大家都忙,天氣也不適合。我一直覺得陽台任它荒廢,實在可惜。我們需要更多關於陽台的故事。
我家後陽台曾經來過一隻流浪的母貓,偶爾會在這裡四腳朝天,陽台相當安全、安靜;祖母怕熱,記得以前睡到半夜,她會自己拎一張椅子,趴在欄杆,一直睡到天色轉亮。
有一年,陽台正對的三合院在辦婚宴,我只要門窗打開,就能看到席開的桌次,看到新郎新娘遊走其中敬酒,主婚人是我的叔公與嬸婆,而好命婆是由我的大姆婆擔任,她牽著新娘的裙襬,忙亂之間,居然和站在後陽台的我對上了眼,她笑了一笑,揮手要我下來吃喜酒。我一下子跑到二樓看看出到第幾道菜,一下子又跑進去辦桌現場,吃個一口兩口,這個新郎倌年少有為,已經有了相當不錯的頭路。
又有一次,三合院的老太太過世,那一陣子,我們常常來到二樓的後陽台,看頭七的法會,看半夜的入殮。我們都不害怕,甚至跟著祖母,一起坐在陽台,吹著夜風,彷彿能跟喪家一起同悲。告別式的那一天,三合院湧進了人潮,錯落交織披戴不同顏色孝服的子子孫孫。我年紀太小不能跟,奉命顧家的我,又來到二樓的後陽台,一個人留在原地,目送一支長長的送葬隊伍離開。祖母當天就在隊伍之中,她看到了二樓後陽台的我,揮舞著手,示意要我進門,不要亂看。
現在我就站在三合院的埕斗,好像來到一個露天劇場,這裡是搖滾區,每戶人家的陽台壁色全不相同,但是掉色狀況都很嚴重,幾乎皆生壁癌。這戶藍色,那戶白色,讓人想起這幾年很紅的正濱漁港街屋彩繪。
而我從小就對這一整排的後陽台充滿期待,期待會有一齣短劇在此演出,陽台正是舞台,三合院就是觀眾席。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幕演員會從哪戶人家的後陽台跑了出來。厝邊隔壁,誰在講話?那是一個怎樣的劇本?適合在這樣的山中臨溪的小村莊上演?我想像它會是一齣定目劇,也是一齣荒謬劇,更是一齣長壽劇。演的一定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事。(本專欄隔周五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