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我喜歡東區女孩,她好美!你喜歡她嗎?」在許冠傑〈浪子心聲〉「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歌聲中,上鋪的小馬甜甜夢囈道。
「呵呵,她很漂亮。」下鋪的你,不敢直接回答,因為東區女孩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而小馬與你,只是在廣告公司尋找機會的大學畢業生。
在這家超會得獎的廣告公司,小馬的美術設計能力很強,但你的文案能力只能勉強過關。明瞭自己只不過是包外表與重量不符的洋芋片,一打開,洩了氣,就能一片片捏碎。為了精進廣告專業,你常常一下班,就載著小馬飛車到新生南路的時報廣場,聽孫大偉等廣告神人的演講。結束後回到淡水,已是四夜闇寂。好幾次因過度疲勞,騎進不祥的風景裡。
一次經過圓山,撞上計程車,人和車都躺進川流的車陣中。計程車司機重踹躺平的你 :「撞了車要賠錢,不要躺在地上裝死。」
下著小雨的秋夜,柏油路溼冷,但強烈撞擊後的身體動彈不得,想開口請司機叫救護車,連發出聲音的能力都失去。當下腦中有個聲音很清晰:這次如果沒死,要搬到台北東區,起床刷牙後,就可以直接走到公司。
賠了計程車司機一萬八,存款剩下四千,小馬看出你的不堪,邀請到他台大附近的租屋蹭一蹭,至少離八德路的公司近一點。
住在市區,時間多了出來,可以晚一點下班。一日黃昏的魔幻時刻、公司來了一位背著書包,外貌清麗的女孩。這女孩自帶粉紅色的氣場,盛開的花朵,對辦公室裡停佇過久的眼神,毫不閃避。她對著老闆喊叔叔,抱怨學校的英文學不會。老闆指著你:「小蔡是英文系畢業的,妳可以問他。」
女孩攤開英文課本,大剌剌坐在身旁,香草髮香襲來,你必須克制自己,將視線停留在自己寫字的指尖。
女孩來公司的次數愈來愈多,停留的時間愈來愈長,老闆似乎看懂女孩的小心機,笑著提醒:「妳不要影響小蔡下班喔!」
你知趣,也忙不迭提醒女孩:「下次再問吧,回家都晚了。」「沒關係,我家就在南京東路,拐個彎就到了。」
南京東路,好熟悉的路名。
記得父親曾在南京東路四段買了一間六十坪的辦公室,開起貿易公司。十三歲第一次進入貿易公司時,每位職員都起立問好。父親帶你進入他的董事長室,裡頭有四十本,他一輩子看不懂的大英百科全書。他打開陽台,指著對街的棒球場:「要看棒球,在這裡就可以了。」好幾年後,大五延畢,職棒元年,你拿著仍有效的學生證,換了一張免費贈票,坐在外野,每次抬起頭,就會看到那個陽台,那個證明在東區能照到太陽的陽台。
升上大一那年,父親宣告倒閉,手中所有的工廠及房子,都被法院強制執行。大學五年,你成了沖床工人、餐廳服務生、補習班兼職導師、冰淇淋店店長。如今,想在這個都市存活,你必須再回到東區,盯著自己的幻影,接受都市的幻術。
知道不能永遠賴著小馬,存夠了錢,就在公司對面的水果店租了房。房東引你到加蓋頂樓,窄仄的空間,用三合板隔了八間,沒有隔音,十幾個北漂青年,共用小小的衛浴及洗衣空間。
「含水電,一個月八千。」付了款 ,才想起月薪只有一萬二,吃飯夠不夠?不敢再想。
廣告公司常舉辦光鮮亮麗的晚宴,都會裡的才子佳人齊聚一堂,衣香鬢影,拿著香檳酒杯對飲,彷彿你已與台北的五光十色融為一體。但爬回殘破的蝸居,脫掉廉價的西裝,才知曉自己只不過是都會燈海中若浮若沉的酒瓶,身體明亮的部分,都是反射,借來的光。
東區女孩仍時不時揣著空白的英文課本過來,她慧黠靈動的雙眼,你懂;小馬的心思,你也懂。你還懂台北不是你的家,你只是東區的過客。
那一年年底,你繳了房租,發覺影子瘦得比三合板還薄。開始思考「用力的活,與認真的死,是不是一塊銅板的兩面?而銅板要旋轉多久,才能找到浪漫的姿勢?」隔日向老闆遞了辭呈,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耳語:「就知道他只能幹半年。」
隔年戒掉創作的夢,你走入補教界,開始站在各個都會的講台,販賣即將過期的知識。一日下完課,走在南陽街,在紅男綠女間,你又看見東區女孩,挽著一位手臂滿滿Hard Rock刺青的男孩,笑語晏晏走過,你決定不過去打招呼,只覺得青春真好;而剛剛錯過的東區,雖有自己的時差,也有屬於過客,微疼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