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還是找不到〈人間．失格〉的版權擁有人，確定還要放這一篇嗎？」

「麻煩再努力一下，不放這篇經典，太可惜了。」

二○二三年受邀為《親子天下》主編《晨讀十分鐘》，與編輯定調以「思辨」為主題，選文時，腦海中浮出的第一篇文章，是陳俊志作品〈人間．失格──高樹少年之死〉。

這篇文章的開頭是：「葉永鋕的悲劇發生在二○○○年初夏的早上，屏東高樹國三學生葉永鋕，在音樂課上舉手告訴老師他要去尿尿，那時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這個男孩從來不敢在正常下課時間上廁所，他總要找不同的機會去。葉永鋕再也沒有回來過。」

葉永鋕猝死校園後，學校立刻清洗廁所血跡，甚至到法醫勘驗前，校方都沒有封鎖現場，刑事案件最重要的直接證據，已被破壞殆盡。學校訓導主任甚至在朝會上，告知學生不准談論此事。但陳俊志不願意讓一個國中生，只因為「娘娘腔」就憑白而死，所以自二○○一年起，他數度南下屏東，開始抽絲剝繭，追蹤葉永鋕的死因。

七年後，終於在二○○八年，推出以葉永鋕死亡事件為主題的〈人間‧失格─高樹少年之死〉。這篇作品獲得第三十一屆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提醒大眾勿忘葉永鋕。

建國中學畢業的陳俊志，是我大一的同班同學，但他大二就從淡江轉到台大外文。雖然短短一年交會，但因為全班六十人，才十個男生，新鮮人活動多，所以印象深刻。當時叫Mickey乾淨秀氣的他，總是嘻嘻哈哈，笑臉迎人，每個人都喜歡他。

二○一一年初，文友爭相推薦一本兩個月五刷的鉅著《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入手後，驚覺作者就是當年的老同學。俊志在這本自揭傷疤，與記憶拔河的自傳中，記錄父母的生離，姊姊的死別，與戀情的多舛。那命運的手起刀落，留下一道道揪心的傷痕。不禁憶起大一時，用笑聲製造青春暴動的元氣哪吒，原是從月亮陰暗面走來，華麗轉身的肉身羅漢。

上網搜尋，才發現這位老同學超優秀，他存錢赴紐約攻讀電影，長年擔任紀錄片導演，關注弱勢議題，曾拍攝台灣首場同志婚禮《不只是喜宴》、同志三部曲《美麗少年》、《幸福備忘錄》、《無偶之家，往事之城》，以及《玫瑰的戰爭》、《我的愛滋朋友》等以同志生命故事為主軸的紀錄片。

在臉書找到陳俊志，網頁簡介：「資深國際知名女導演＋華文暢銷女作家＝江湖人稱琪姐是也。」湊巧學校需要聘請「性別平權」的講師，趕快聯絡，很榮幸馬上得到首肯。

此後俊志三次南下，每次短暫交會，都會聊到他關注的社會議題。例如在二○○九至二○一○年應聘為中正大學駐校作家時，他開設紀錄片工作坊，關心雲嘉監獄中，因針頭共用，造成愛滋氾濫的問題。

外表陰柔，開口閉口「老娘」的俊志，面對任何社會不公，比任何人都任俠尚義。他總是單刀直入，勇於碰撞。對於葉永鋕，對於同志的被汙名化，他有菩薩心腸，更有霹靂手段，文字與攝影機是他用來匡扶弱小、伸張正義的兩大武器。作家李桐豪曾如此生動描繪俊志：「琪姐肩扛娘娘腔，簡直是《異形》裡的雪歌妮薇佛扛迫擊砲，砲打真愛聯盟、禮教異形。」

二○一三年，重新提筆，出了第一本書，送給二次來校的俊志，他也回贈自己的作品，題字：「淡江青春如火，中年行路，各自燦爛，人生緣分知足惜。」原以為人生路長，仍會各自燦爛下去，孰知二○一八年十二月，在驅車上班途中，從收音機聽到俊志因心因性休克猝逝的噩耗。太令人震驚了，因為在那年暑期，他還傳來《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影像化即將完成的訊息。

那日在車中，不禁聯想到李白的〈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俊志是「縱死俠骨香」的真正俠客，但時間不會埋藏他的身與名。

二○一九年五月十二日，以俊志作品為原型的歌曲〈玫瑰少年〉，獲得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二○一八年度十大單曲。同年六月二十九日，〈玫瑰少年〉獲得第三十屆金曲獎年度歌曲獎，主唱蔡依林也因此成為史上獲得該獎項次數最多的歌手。

二○二三年三月一日，Google首頁以陳俊志為主題，繪製插畫向他致敬。插畫中他手持攝影機，多部作品如彩虹絲帶圍繞著他。

陳俊志，人間，不失格。她是台灣致力於關注弱勢議題的導演、作家以及性別人權運動者。人間會繼續尋找她留下的美麗，以歌、以畫，也以美麗多刺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