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

文/陳玉慈 |202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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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玉慈

將有物事經過,我早有預知。

心上總有一些焦燎寸土,久已乾涸的不毛之地,隔一段時日便要鬧鬼,潛伏在一些不成寐的夜裡,或清醒無夢的早晨,睡眠確是這麼下床離去了,像七時三刻日光斜移的方式。睡眠在退走,大腦在高速旋轉。人生中的一些重要議題或人物如跑馬燈的閃過,無休無止。理性和瘋狂都在嘗試占據更多意識的領土,直到一方能征服全部的意志與肉身,號令麻木的失眠者屈從得勝的語言。

為何這麼早醒?母親問我,聲音裡有未盡的渴睡,令人羨慕,無話可答。很想否認,否認只睡了兩小時,與前兩晚一樣,不是完全無眠,但睡得太少。而且已經有怪異的想法,覺得影集裡的人物在演著和自己有關的事。

有可能已經在發病了。我揣著這種可能性,睡不著也沒辦法,此刻關心的,依然是使我有關係妄想的影集的續尾,我一聲未吭,模糊回答那些對睡眠狀況的詰問,還打開電腦盯著影集,直到有一次回答的態度太超過了,母親直接聯繫樓下警衛,要叫救護車,但警衛說救護車要自己叫,母親轉向我問,現在搭計程車去掛急診,肯嗎?不肯的話就要叫救護車。

沒什麼好不肯的。就算去了醫院,也不表示我同意自己有病。因為我容易處在疾病與瘋狂的中介。那些淺眠或是不知是否有眠的闇夜,介於睡眠與未眠、清醒與躁狂之間的我,有太多奇詭異離的精神面貌未曾示人,我在精神游離的時光中,如一尾亮麟的魚,鑽入水中方能呼吸般,渴要睡眠但乾涸無比,我在幻想中的泅泗裡,在淺眠中數算每個夢境,因若能有夢,就是睡下了,是警報稍可安歇的徵兆。如此著慌於睡眠是否成立的清晨,我的睡眠和別人是倒過來的,是先有淺眠的多夢,然後才沉入深海般的夢鄉。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正常的。如果覺得自己有些怪異,徑直也可不多掛意,或有意識稍作調整。我總在面對陌生人的接觸時,提醒自己要跟對方眼神接觸。無論是可能只見一次的陌生人,如牙醫師、推銷員,或見幾次都不會變熟的陌生人,如大樓警衛、咖啡店店員,我會下意識迴避他們的眼睛,只是因為內向的不得了的緣故。不想有人接近自己時,也會下意識迴避眼神,忡忡跑掉,因此「確認過眼神」這句話流行起來的時候,讓我感到有種恐怖,原來在外界,人們經常在四目交接啊。我可以假裝不那麼逃避人,姿態、表情、語氣都做得來,唯獨眼神做的不是很好,就像誠實的情感接收器,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據我母親說,我這種內向的脾氣只有在發病的前期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所以母親經常根據我的性情判斷我是否穩定。如果我是正常的,就會一整天默不吭聲,也會逃避見外人,新房客或修水電的來,非到必要一律不見。在去急診室的計程車上,我主動接司機的談話而不是讓給母親來發言,光憑這一點母親就會跟醫生說,我一定是有問題。

當然醫生有醫生的判斷,他們通常是透過這麼問,最近有什麼計畫?而我每次都想告訴醫生,這個問題的範圍真的太大了,如果您是問形而上的部分,我認為每個人終極的計畫,都是想發現自己是誰。是的,醫生,您也知道那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欲往何去?但我以為一個人的終極計畫只是找到真正的自己,這是我們唯一的連結,唯一的相似,雖然您是醫生,我是病人,相信您也不會懷疑,您的那個終極計畫,終究是和我一樣的,就是發現您自己。而且我們可以說,這個每個人都一樣的計畫,永遠只能無限接近,而不可得。所以這是個薛西弗斯的苦牢。

如果您問的不是關於形而上的,我猜測您跟我一樣也知道,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到了醫院,會認為醫生是唯一的知己,而把內心那個豐功偉業吐露出來。即使我內心真的有個瘋狂的大計畫,我也不會就這樣告訴您,我不是那種level的。雖然我確實有著一些計畫,只是告訴您不安全,我的計畫就是我正在寫書。如果這樣說,您會怎麼評斷我呢?

但通常我都省略以上這些長篇,隨口編一個回應,如,要準備換季了。這種普通的不得了的答案才是正解,醫生馬上會把你當作比較正常的人看待。後果是千差萬別的,也許是馬上入院和在急診室觀察這樣的差別。一入院起碼是治療一個月,手機被沒收,外客或家人會面有時間限制,整天關在鬧哄哄的病房裡,被所有人遺棄,發呆,走來走去。

我獲得在急診室觀察的恩賜,等到能睡著才能回家。真睡不著就要打兩支粗管的大針,其中一針油性只能打肌肉,打下去痠痛得全身攣縮,為了一覺好眠,萬事平安。

在那個人來人往不熄大燈的急診室,我竟然睡了四小時。隔天醒來,住院醫師換了個人,拉簾關簾的一道道巡房而來,直到我的床位,看過之後,我問醫生何時可以回家,醫生說觀察三天,我說,不是有睡就能走?醫生聽了知道不便多留,開了備用安眠藥,讓我離去。

我在正常與疾病的中介。在中介的時候,那一兵一卒寸步不能讓,像是后翼棄兵的對決,理智潰倒或瘋症兵敗取決於最長一夜的默禱,是罪贖之間的審判。終局經常是棋差一著或倖而挽回。就因為殘存著理智,更能觀看此刻肉身脆弱無主,猶虛垮的行屍,意念的走肉。介於清醒交界,循環反覆,如一茫茫渡河的卒子,萎碎的皮囊只求一夜少眠;而對精神的不安,一如聽候身著盔甲旁立的骷髏死神,那刀鐮是否指向我,重生是太遙遠,蛻變亦不可得,只有刀械腳鍊寸步不離,床旁伺候。在我無夢的昏睡裡巡境,如夜晚燃燒的餘骸。若意識審判我有罪,拉我進瘋狂牢獄,將我襟前的驕傲摘下,放我在瘋人院裡狂嚎呢喃,那精神的暴雨刑罰,如經過的物事,悄悄凌遲了我……我亦有悔懼,知於因果不能免,只能前懺後懺。

恐懼會如巨輪輾壓祂的刑囚,在暗夜裡,無聲的歌哭。

而我不應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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