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奎

課程結束，已過晚上十點。婉拒主辦人留宿的好意（講堂樓上就有為講師準備的套房），我匆忙往外走。主辦人無奈，一路尾隨到停車場。見我去意甚堅，他忍不住叨念：「妳一個女人，半夜開那麼遠的車……」

我聞言不禁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笑著回他：「我哪像女人啊？」

我已婚。上有公婆，下有二子。聲音長相乃至穿著打扮，無不符合傳統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可也因為已婚，長年的婚姻生活讓我這個傳統女性逐漸變性。

男女大不同。約翰．葛瑞名噪一時的立論。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面對問題，火星人喜歡動手解決，金星人更喜歡口頭抱怨。

與公婆同住的生活充滿艱辛，滿腹的委屈不敢對丈夫傾訴，生怕孝順卻魯莽的丈夫一不小心觸動婆婆敏感的神經，引來更大的災殃。離家上班，按理應該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也不敢輕言苦楚──同事中就有婆婆的親妹妹。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阮玲玉明白寫在遺書的喟嘆。即使愚騃如我，幾度深受其害，自然深諳個中三昧。

幸好鄰座就是蔡君，一個體貼善良，善於傾聽，而且守口如瓶的好女人。

上班日，我從牢籠一般的婆家逃出，在蔡君專注的耳朵傾倒前一天的情緒垃圾。她是耐心具足的聽眾，總是鼓勵我話說從頭，將事件始末細細描摹。其間還不時提問，要我勾勒遺漏的細節。我們的對答內容，大抵也就是婆媳衝突的肥皂劇：無知的媳婦不慎踩到地雷，善妒又易怒的婆婆瞬間爆發，戰火延燒數日。

我在鉅細靡遺的敘述裡一則感傷婚姻不幸，一則為自己有如此閨蜜慶幸。

如此訴苦多年，有一天我又壓低著聲音說起家門不幸，坐在斜對面的白君正巧聽見，忍不住投來關注的眼。我苦笑著對白君說：「沒辦法，就當我前世欠婆婆的好了。」

蔡君與我同年，白君卻長我們足足二十歲。白君直接跳過遺漏的細節，只是笑著說：「就算妳欠婆婆，也要小心喔，別變成她欠妳……」

二十年的閱歷差距，原來可以養出如此智慧。此前我的人設，大抵就是隨時準備挨打的小媳婦，逆來則順受。翌日再帶著消化不了的委屈逃出家門，與蔡君進行沒完沒了的抱怨。

可我的抱怨究竟是什麼？恰似好不容易從溺水的江河掙扎上岸，又被好心人推回翻滾的濁浪，再次體會無邊無境的絕望。

我怎麼就不曾換位思考：如果學會游泳，學會駕馭水性，溺水並不是必然結果？

白君的點化並沒有造成翻天覆地的劇戲性改變，但不啻在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回到婆家，再次面對莫名暴怒的婆婆時，我開始有能力把心思抽離火爆的現場，冷靜思索應該如何應對。

爾後婆婆依然時不時發飆。我們住的房子是透天，她在二樓大吼的內容可以直達三樓四樓，全無一字半句的缺漏。有一天我循著怒吼聲下樓，忍不住笑著對她說：「媽，妳比我還適合當老師，妳不用麥克風就可以上課啦！」

有時婆婆的怒氣嚴重越界，我會選擇轉身離開，不想也不忍聽她繼續口不擇言，失去做人的尊嚴。有一次發現苗頭不對，我改往樓下的營業場所去。丈夫見我出現，一臉驚訝的表情。我笑著對他說：「樓上在打雷，很快就要下雨了。」

那時節，蔡君依然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依然不時受傷，只是傷口很快就可以結痂，而且也無意再向蔡君展示了。

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我從金星來，也曾長期安居，在訴苦的口水尋求短暫安慰。可人到中年，終於決心移民，飛往火星，飛向解決取向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