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央敏
「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小時候學到這首兒歌時，總認為作詞的人是在詠讚我的家鄉，甚至住過我們村子，要不然怎能說得那麼準？隨即心裡生出一股「山村美、農家樂，生在山村農家好」的自豪感。後來才知道許多山村農家都有這等景色，而且隨著年歲漸長、體骼漸高，也要開始做穡，參與一些農事之後，才漸漸感受大人所說的「內山窮，農家苦」，也才了解為什麼吾村人漸稀，青年發翅便飛離，獨留老人還種地！
這情形我家也沒例外，自從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動與二○○一年的桃芝大風颱，把老家屋前那塊溪埔地增厚三尺土肉，又摧殘得滿目瘡痍後，就算雨季一來就變胖的濁水溪從深山搬出來的泥土很肥沃，也休想激發老父再操動鋤頭鐮刀的欲望了，所以這塊溪埔地已經二十年沒耕種，百分百的有機土質已被各種雜草覆蓋，叢生的草木比人還高，高過十幾年前新造的埠堤，也擋住我年輕時站在窗裡、屋前就能看到的溪流。
不過，阿桂姨是村中極少數的例外，她是母親的同父異母妹，住在離我老家不遠的坑谷裡，平日除了替坑谷的其他農家打工外，也會在溪澗旁、山徑邊整頓較平坦的荒地，種些花草果蔬，她說：「外地人若來，路會較好行，也會呵咾咱這環境媠（美）」，還能充分利用土地，以後「咱欲食，挽就有」，而且「骨頭有操勞嘛較袂硬去」。她是我的家族親人中還在從事土地勞動的人，兩年前，看我父親放任那塊「三分闊」的溪埔叢生雜草覺得可惜，在徵得父親同意後，便花了兩萬元雇請怪手重新整地，種起各色蔬菜，我家屋前那間作廢已久的青果包裝場也成了她擺放農具和休息的處所。
今天回到老家，午餐後，我在沒有牆壁的包裝場靜靜看著濁水溪對岸的遠山，以及那簇坐在山腰，名為「人倫」（lāng-lùn）的原住民部落。忽然看到前方的樹叢閃出一個人影，看那村姑農婦打扮就知道是阿桂姨，便大聲喊叫：
「阿姨，妳來哦！食飯未？」
「哦！你返來囉！」一臉笑容的阿桂姨從炙熱的陽光裡走過來，「我正欲過來食晝。」
阿桂姨走進包裝場後，一手拿著斗笠搧風，一手在臉上左右滑動，把快要流入眼睛的汗水抹掉，那雙黝黑粗糙又皺痕參差的手恰好擺過我的眼前，指甲裡的土垢好像為每個指尖塗上一彎黑色的小弦月。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隨即把手掌掩到身後，因為面對阿桂姨那雙勞動的手，我突然為我這雙已經好久「不動三寶」的手感到羞怯。幸好阿桂姨沒察覺我的反應，只顧說她早上又新種了哪些蔬菜，並強調「後日仔，咱若欲食，挽就有」，說完打開水龍頭洗手，再拉一隻小椅子過來坐，就把飯包拿出來吃。
「阿姨，入來厝裡食啦。」我說。
「毋免啦！我踮這食就好。你緊入去食。」
「呼……」我只答一聲便轉身離開，其實我吃過了，只因那絲莫名的羞愧感還印在心頭，使我不忍面對阿桂姨的手。
阿桂姨不辭辛苦的墾荒種地，而且種那麼多，起初我以為她會在菜蔬長大後找盤商來「奅」（承包），至少也會自摘自售，每日採挽一些載到街上賣或盤給市場的菜販，但她沒有，而只是像她常說的：「咱欲食，挽就有」，她嘴裡的「咱」不只包括她家、我家，也包括嫁出去和搬出去的親人，比如大姊、二姊每次回老家探視父親，離開時，總可以順便拔一些帶走。我們吃不了這麼多，阿桂姨還會拔去分送給坑裡的幾戶距離頗遠的鄰居。
「阿姨，妳安呢一包一包提去送人，咁袂足麻煩？」有一回我看她又在分裝蔬菜，覺得她這樣自種不自銷，還要自採又自送，當真傻到「了戇工」，便問她。
「騎軛多拜（機車）送，袂麻煩啦！有人食，較贏放著壞。」她笑著說。
既然種菜不為掙錢，自然不在乎菜的外觀，所以不管種什麼菜，阿桂姨都不噴灑農藥，因此有些菜就難免要葬身蟲腹，尤其白菜、高麗菜這類昆蟲最喜歡的美食，曾經有一次，我看到整排高麗菜只剩下白色的梗脈，乍看覺得昆蟲像是一群「食雕家」，會把高麗菜蛀成漂亮的藝術品，實則感到十分可惜，便對她說：
「阿姨，無采妳這麼骨力種，都給蟲食了！」我帶著玩笑的語氣，心想阿桂姨應該也會感嘆心血白費，甚至叨罵昆蟲幾句，豈知她竟然這樣回答：
「蟲食賰的，就是咱的。」
我一聽，下意識裡直覺反應：哪有人種菜是在餵蟲？但還來不及出口成話就被她接下來的慈悲化解了。
「就是不會種，才欲食咱種的。」她說著，同時毫無埋怨的一臉笑意從瞇得更細小的眼睛流出來，淌滿她的魚尾紋。
這話好像在說蟲是不得已才吃她種的菜。我彷彿看到阿姨對那些弱小昆蟲的同情，一時間我被她的這種天真無邪的善良所震懾而無言以對。
以前，當親人們在茶餘聊天，偶爾話題說到阿桂姨的往事時，大家都覺得她「戇到有賰」，聽長輩說，阿桂姨曾經去花蓮幫阿舅——她的大哥賣水果，她的賣價總是遠低行情，阿舅問她為何賣這麼便宜，她說「歹勢賣貴，有賺就好」，阿舅認為她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把她引進到大理石工廠去做工，聽說阿桂姨連飯後的午休時間也沒停歇，頭家覺得這個新進的年輕女工很認真，工作量比別人多，要跟她加薪，但阿桂姨卻不願意，理由是「按呢對別的工人歹勢」。就是這麼笨，只好回到窮鄉僻壤，一輩子呆在山村。
阿桂姨在我老家的土地種菜，讓我返鄉時能夠親身接觸她的「愚笨」後，反而覺得她不是「戇到有賰」，而是「善良到有賰」，想不到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婦人仍然保有赤子之心，她的善良從年輕到現在都沒變質，從她身上，我深切感受到人性本善的真諦。
上個月，我邀一位愛好山水的朋友到家鄉做客，當他獨自站在包裝場邊的梅樹下遠眺薄霧籠罩的山景時，從溪埔走過來的阿桂姨也熱誠招呼我的朋友，看樣子兩人簡短的交談很融洽，想必阿桂姨也會叫客人摘一些菜回去。事後我跟朋友說了幾件阿桂姨的小故事，朋友的反應竟是驚奇讚嘆：「世間竟有這麼善良的人」。臨別時，我的朋友說下次再來，一定要去看阿桂姨，「伊才是恁這上媠的風景」。我欣然同意，覺得阿桂姨多了一個不會笑她傻的知音！
應該是我對阿桂姨的觀感有了這番大翻轉，所以今天中午看到樂天安命的她，以及她那雙到老依舊勤奮的手指，對比到自己退休後變得養尊處優的手指，才倏然自覺慚愧起來。現在我樂於咀嚼、回味阿桂姨的有趣事蹟，而以自己有這麼一位親人為喜！心想，以後回來，也要幫忙拔拔草，流流汗，而不是只會挽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