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遙控器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揉眼吞一下口水講跨什麼年，不理你便進房。你把燈擰熄，藍色的窗還漫著城中霧一樣的煙硝。

　　風來了，咻咻行經一排兩側注入藥水味的房間，門推推關關，搧起了外籍看護說起家鄉話時雀躍的女高音多部輪唱，只是一下子，又被吸走了。風會識路，撥弄起眼前懸掛著的點滴瓶，空空、洞洞，視線出現一雙手把無聲的瓶子取下。盡頭的鐵門被推開，站在沙沙的黃昏天裡，將雨未雨。後來，望見樓下開始冒出雜沓的黑暗身影，雨潑顫，他們用衣用手遮蓋住頭，從院口往這棟建築湧來。女高音揚起，鐵門碰地關上，但地已濕膩，那些影子在上面交接著凌亂的節拍，化成泥濘的圖案。

世界將要倒數了，無血色的牆壁上只穿一紙單薄的月曆。你知道此時會有黑壓壓的人群黏擠在一柱摩天樓下，挨著身心跳揪著，幽微的共鳴，彷彿一起等一頭匿伏在深處的獸，它無聲無息，卻步步逼近。忽然，兩者便悄然相覷，剎那間，摩天樓急遽發熱、升溫，底部燒燙燙的衝竄至天頂，一閃炫光後，先迸發金亮銀瀑，接連有火束垂直拋入遠空，在更高更高處綻開靛紫綠粉雲花，四射的琉璃碎鑽紛紛下墜、下墜，底下的人海中剛好浮出去年的你，還有前年的，你和你的青春高喊Happy New Year 跳起來好大一個擁抱，你還和大夥吃完永和豆漿後才熱熱的騎車回去。你到家，看見平日早睡的他仍在客廳，眼閉著仰靠在沙發上嘴巴還微張，電視自言自語的鳴放你方才目睹的璀璨現場，親愛的觀眾朋友讓我們一起來倒數計時……你拿遙控器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揉眼吞一下口水講跨什麼年，不理你便進房。你把燈擰熄，藍色的窗還漫著城中霧一樣的煙硝。

你以為每年皆如此，你晚歸，他便晚睡，像套好的戲，電視的重播。

你楞對著床上蝦著的身體，那樣子，怎麼會那麼像生理學課本中人類最初大隱於暗穴裡的姿勢呢？生命的時鐘被撥轉掉頭，他像回返到溫暖的羊水懷裡，而難道他從此就不再過問今夕是何夕了？

只是，嬰孩的乳香在這具肉身上已然過了期限，毛孔烘著悶悶的酸朽。你回頭，茶几上的瓶中花枯萎了，瓣裡應該藏有一隻死去的鼠類，屍水混濁懸著泡爛的屑。另一個鼻孔同時憶起他身體自去年病後急速退化，他仍為了節省電費堅持不讓你開冷氣，整間斗室吸飽令人欲嘔的熱流，鬱鬱蒸蒸，跟你年紀一樣大的大同電扇嘎嘎暈轉，卻吹不動他臉上皺皺的灰。看護不在，你聞到異味想起來應該幫他換紙尿褲了，連忙翻掀棉被，當你要褪去他衣褲時才想起：這是第一次見到和觸碰父親的下半身。此時，貯了有些火候的腥悶霎時甦醒，吐了你一臉，包括汁液與毛髮糾結的黏答答，三兩滴淺黃已乾落在底布，當然還有中間那團乾癟瑟縮的肉，像餘出之物。偶然間，你依稀聞到更早他騎摩托車載你時，你扣住他的腰，他寬厚的背部淡淡擱著陳年不去的棕欖香皂味道（他重陽聯歡晚會抽到的，兩大盒，一盒二十四塊，洗了好多年都洗不完）。這些過了時的味道被蒙在髒布裡攪，攪，滿脹。你幫他換上新的紙尿褲，像你剛來這世上時他為你做的一樣；只是他當年應當是笑著，而你則是默想看護包裹的程序，然後將紙尿褲深深埋入他的一件平口褲、一件棉質長睡褲和一條富貴牡丹處處開的被單下。他眼蓋著，開嘴，像砧板上的魚微啟微合，乾裂的嘴唇上有破碎的泡沫。

這次，你坐在他床旁邊，比一周多了一點，大多時候都在溫習翻爛了的報紙，沉甸甸一疊。偶爾想起來便站著面對結有厚厚鐵繭的窗做做暖身操，而外頭往往已經站著黃昏了，落葉沙沙的在樓下那塊不知道給誰用的籃球架下隨風繞圈，摩挲著地面。

你看見不動的他躺在一座陰暗的廢墟裡，可是你被限定只能站得遠遠、遠遠的。廢墟的牆柱開始龜裂，撕扯的線條如枝蔓到處攀爬，土粒狂沙頓時傾頹、撲蓋上他，塞住了他的嘴他的鼻他的眼他的臉，那嘴愈張愈大、愈張愈大，你的嘴不自覺的也張得老大，卻發出不半點聲音，你似乎快要從口中嘔出一隻手來幫他攫抓空氣，拚命得想用手扒開不斷覆蓋上來的土，但你卻只抓住他紙尿褲的一角，你一直往上拉、往上拉，拉扯間爛破的碎布在你手中變成了蚯蚓、壁虎、金龜子，還有那種雨天才出現的大蝸牛，肉身黏稠稀巴爛糊為一片，群蛆蠕動。你甩開手尖叫，發現自己什麼時候睡趴在他的床褥邊，而菊花色的黃昏已經開到床的另一山去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