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不記得第一次進電影院是何時？七○年代的台南二輪戲院不須對號入座，驗票亦不挺嚴謹，即便已經上小學，彎駝身軀、趁著人潮擁擠仍可混進戲院。口碑好的片子二輪時仍吸引大批觀眾，戲院兩旁及後排走道常被擠得水洩不通。高矮身軀架著一雙雙執迷目光，我高不及人肩膀，只能自其肩頸縫隙窺探前方。

正值青春期的姊對電影有著複雜情愫，關於異國風情、愛戀情傷……皆有強烈感受。我跟著湊熱鬧，姊不知我能看懂理解多少，正如我不明瞭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那時對電影還一知半解，直覺電影布幕是口超大袋子，可裝進整座都會森林、亦可承載成千上百人。裡頭有歡笑、淚水、歌聲和舞蹈，不解的是被槍彈擊中那人是否真死了？或者他剛好要往生……諸多疑惑纏繞腦際，添加電影的神祕感。每看一部電影，腦裡便加進許多新面孔、不同思維與疑惑塞得滿滿，未及消化又再累積。

不論如何，看電影是拓寬眼界的方便之門，冰天雪地、國外風光，猙獰或美麗、曾經和未及想像的場景皆在裡面。電影院是成長過程中的另一學院、為活動故事書，供人於各種情境任意穿進穿出。

「答答答……」膠捲電影放映機迅速轉動齒輪，每秒捲動三十六張底片，有時影片突然中斷，只見布幕上劍已出鞘、淚流一半、激昂慷慨情緒瞬間凝止住。闃黑座席驀地亮起燈，滿場混亂噓聲四起，被迫回神的意識面面相覷──今夕何夕，你我身處什麼場景？奔跑一半的大草原、身陷的泥淖、匿藏未顯的恩怨情仇懸於半空……待機師緊急修繕，輪軸將膠捲再次接上，現場才恢復平靜。

斷片純屬意外，當時還有另種未按牌理出現的狀況也常發生，錯接影片，甚有超越尺度的片子流出。後者造成尷尬，現場一片鴉雀無聲！粉橘色赤裸畫面、未成年者的禁忌、平常父母師長絕口不提的逾矩情境直露眼前，讓人措手不及。出了戲院，姊連忙提醒我回去千萬不要亂說，並叮囑以後遇到這種場面，記得要將眼睛閉上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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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戲院不清場，可任由人接連看好幾場。院內的飲食亦無限制，座位底下常散落果皮塑膠袋。有時戲正糾纏，突聞玻璃瓶滾動的鏗鏘聲響自一方傳來，帶著青厲刮傷及爆破想像於地上轉幾轉然後停止。大銀幕裡的情節繼續，臨時更換姿勢的翹腳伸回原處，又乘光影回到非洲草原或武林沙場……

二輪戲院提供常民休閒，男女老幼齊聚，座椅牆角暗裡滋生各種生物。戲正精采，渾然忘我的腳邊突然感覺一陣毛茸移行觸角，不去理會卻仍持續，伸手一摸──啊！欲高聲尖叫又強忍住──銀幕裡的叢林蔓延到場邊。午夜場或平日觀眾較少的場次，冷清座椅底下時有不明黑影晃動，定睛一瞧似有若無，周圍長音短聲交響，吱吱叫聲自後頭向前奔竄、或從左邊急衝另一邊，鼠輩大團圓或群集決鬥，現場饒富另種聲歷聲效果。

電影是面巨大視窗，疊映我時而跳躍時而停滯不前的成長，一雙眼對著巨幅銀幕，心神跟著敞放飛出，飛回時視野又開闊了好幾分。猶記《真善美》〈小白花〉歌聲傳響，天青草綠，陽光照出對生命與自由的嚮往，溫暖歌聲植下美善種子，讓人於困頓中仍然懷抱希望。

那時全美戲院多映洋片，國華主放國片。李小龍掀起功夫片熱潮，青少年人手上一組雙節棍，不時甩動胸前，發出吼吼叫聲。猶記得父親帶我去看《精武門》，片中李小龍飾演的陳真不甘師父受辱，將「東亞病夫」匾額送回虹口道場，獨自以迷蹤拳和雙節棍打敗全場武人，離開道場步至公園，見「狗與華人不得入內」告示牌，凌空將之一腳踢碎。愛國行徑大快人心，現場一片激越叫好聲，那歡欣和樂場面，我至今仍然記得。

民風半開，一切仍是禁忌，關於情愛，只能透過電影情節胡亂拼湊。腳踏車喀喀轉繞，雙腳於街坊走走停停。之後我從家人的小跟班逐漸擁有自己的交友圈，「跟同學去看電影」成為長大的另一指標。大白鯊於大銀幕裡張大口、超人在詭譎星空、樓層間飛竄、《楚留香》自電視搬上大銀幕、《射鵰英雄傳》出了續集……排坐大銀幕跟前，看成長潮浪波波翻湧，心思跟著鷗鳥振翅、隨雲飛遠……

高中時搬至新町，台南馳名的戲院幾乎聚集那附近──友愛街的南都與南台、金華路的統一、綜合大樓的王后與王子，而我較常去的還是國華。七、八○年代的國片多有悠揚悅耳主題歌──〈我是一片雲〉、〈月朦朧鳥朦朧〉、〈小城故事〉、〈原鄉人〉、〈假如我是真的〉、〈就是溜溜的她〉、〈聚散兩依依〉……電影情節隨著歌聲流傳，懵懂年少漸地成長。

《光陰的故事》上映時，我已離開故鄉，自另個角度觀望戲裡戲外，而記憶中的電影院持續演出，黑白或彩色、歡喜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