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農路盡頭是座森林。快要抵達時，一隻體型巨大的烏龜，停駐在馬路中央。我嚇了一跳，這兒沒有水塘也無溪流。哪來合宜的環境，讓牠駐足沉思，或者觀望。

可從烏龜的角度，一大清早，按理是安靜無人的馬路，不可能有任何大型動物到來。我的出現彷彿打擾了牠的生活節奏。牠隨即快速將頭尾和腳縮進龜殼，寂然不動，好像世界繼續與牠無啥關聯。

我走了過去，仔細查看。牠顯然知道有一龐然大物接近，更加不敢露臉，整個完全閉合。我試著以手丈量，哇，體型約莫自己的雙掌並陳。悉心捧起時，不禁吃驚地再吶喊，好重，少說有一公斤。此龜若是在水池，應該不算什麼，但在台北盆地淺山竟有這等身型，委實不可思議。

仔細端詳，背甲深褐色，中央有斷續黃斑稜脊，外表龜殼稍見隆起，但不容易判斷種類。腹部一翻，心裡才有個底數。腹甲黑色，中間有條橫向韌帶，彷彿斷裂了。其實非也，此韌帶可使腹甲的前後兩半，分別向上移動，迅速地與身體閉合。

光是這點特徵當可判斷，應該是食蛇龜。早年在郊野農村生活的人，稱呼烏龜為田龜或山龜。食蛇龜即大家熟知的山龜，不會親近水塘。田龜較小而美麗，較多孩童會飼養，如今猜想應該是柴棺龜。

食蛇龜雌雄以尾巴長短區分，雄性尾巴粗大，雌性尾巴短小。我隨即上網查看，雄龜的腹甲似乎有些凹陷，此隻並未突出。把牠放置到旁邊草叢，蹲到一角，安靜地等待。

牠小心翼翼地伸頭，再次觸探周遭，一個森林氣息還算濃郁的環境。我確定龜頭橄欖色，眼睛後方有鮮明黃斑縱帶，跟常見的外來種巴西龜，本土的斑龜截然不同。緊接，粗圓的四肢與腳趾露出了，看來並未具有足蹼，更可判知其陸地習性。

以前初聞食蛇龜，總認為牠以蛇類為食，事實卻不然。基本上應該是雜食者，多半時候看到合宜的嫩葉、蔬果和菌類等便大快朵頤。但何來此名，頗教人好奇。或許有人看過牠吃蚯蚓、蛞蝓或蝸牛，加上有一付鷹勾嘴，遂得此強大掠食者之名。

食蛇龜過往也被視為藥材，盜獵相當嚴重。後來擔心滅絕，劃為二級保育類，翡翠水庫水源區更進一步設立食蛇龜保護區，禁止不肖人士捕獵。只是保護區離我散步的路線，還有二十來公里遠。牠何以出現於此，頗耐人尋味。心裡雖振奮，更多的是不安。此間淺山尚有一片隱密林區，唯腹地有限，周遭卻破壞甚鉅。這裡若是原棲地，未來恐會繼續飽受威脅。但也不排除是人家偷偷帶來放生，只是辛苦進到此山區，未免遠了些。

相較於海龜，我們對陸龜、河龜顯然也輕忽許多。

多數人對食蛇龜不只誤解，恐怕也不清楚牠的習性，以及分布的狀況。現今我們看到埤塘裡的烏龜，多半以巴西龜為多，偶有本土斑龜。柴棺龜或食蛇龜，相對地少了許多。保護烏龜會是一條慢長的道路，所幸傳統市場目前不再販售，政府也嚴格取締。

食蛇龜行動緩慢，但眼神犀利，確切無人靠近，又緩步出發了。牠走進枯葉叢，似乎在尋找可供躲藏或棲身的角落。久未下雨，周遭盡是乾枯之葉。食蛇龜踩踏出巨大的聲響。

在山裡，若遇到長時間乾旱，高溫缺水時，牠們會把身體泡進淺水的山溝，或者草澤地的爛泥，藉此調節溫度或獲取水分。但主要的活動區域，跟水域環境的分布並無關係，依賴程度也不高。

緊接，前方是一道土坡壁，我們奮力一蹬便可跨越。牠沿山壁爬個四五分鐘，還不一定找得到攀登點。一時找不到合宜的棲身位置，或者意識到，必須快點遠離農路。牠只能繼續前進。

基本上，食蛇龜是宅龜，一輩子不論攝食、產卵或過冬，多半棲息於同一環境，範圍大致是兩個籃球場。除非交配繁殖的驅動，牠們才會長距離移動。

好不容易，牠終於翻上稜線。但並未休憩，三步併成兩步，幾乎是以衝刺的速度，走出我所能想像的烏龜快跑，消失於森林邊緣。

經常在此農路散步，我自是引頸企盼，還能再次見到牠。日後再來此散步，除了繼續凝視牠橫越過的路段。有時不免，走進牠後來鑽入的森林，希望聽得任何落葉或枯枝的聲響。

若以自己和野生動物遭遇的經驗，這個機會當然微乎其微。但只要有空前往，總是抱持著一絲希望。我繼續在想要遇見食蛇龜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