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綠色，有節，約莫二百公分高的裝置藝術，立在街邊新開幕手搖飲的店口，我當然認為那是甘蔗。

底，通常就是精魄靈魂之所在，底氣、底蘊用在人身上特別指的是精神深度，底色是整幅全篇打通關的本源，紅茶為底奉獻給珍奶，綠茶海底一般推湧著蜂蜜檸檬，甘蔗汁的最佳茶底公認是青茶。

那一天我光顧，說的就是：「我要一杯甘蔗青。」

店員說沒賣甘蔗青，「那不是甘蔗嗎？」

不，那是竹節，店員說。

我剛在咖哩店看見三位小兄弟排排坐，最大的頂多小學低年級，三人身上一式黑T白圖像，炭治郎勵志的臉加四個大字：鬼滅之刃，老大手拿那本筆記簿，封面是我妻善逸。這新開張的飲料店，跟的不也就是最近的流行風潮，那是禰豆子嘴裡咬著的一小截竹節。

「不是喔，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喔，我請我們老闆回答你。」

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對我說：「竹子，我取它的意義，高風亮節。」

不動聲色的我在心裡跌了一小下。「我們的店，不走繽紛路線，沒有複雜的風味，還原茶的本色……」這，全在我的意，之外了。

所有意外不也都是意，之外？這我沒特意去釐清，純屬個人主觀的感覺。意，之外比意外小規格，不具關鍵力，帶有日常性，因為人的意念如魅如電如走馬，意，之外會近乎大樹下橋頭邊有人推牌九玩十胡，你天天路過插花，押錯邊了就走過；意外顯然不只是這樣，它可能橋塌了樹倒了人散了。

我定義這二者，當然提不出任何根據，純只覺得意外是轉個彎剛好遇天堂或掉懸崖；意，之外頂多是以為這樣結果並不，像走岔了路，回不回頭走都沒緊要。

類同馬奇諾防線被攻破、敦克爾克大撤退的，才是我定義的意外；看了幾年的架上小白兔暖暖包，今年竟然會缺貨，這是意，之外。用過丟棄的暖暖包進焚化爐，經解離、焚燒會產生戴奧辛，量若太大「爐子恐怕會受不了」，這還是意，之外；焚化爐爆炸那一刻，就是我說的意外。

在會員眾多物類滿目的群組裡網路購物，寄來的東西最是意，之外。以為XL穩當當了，結果肉塞得很繃不能見人，這分悻悻然一整個只有獨吞。很多時候常是錯愕一下「我有買嗎？」「我怎麼會買這個？」也就連罵自己幾句「失心瘋」的勉強用了。但我竟然買過十二個塑膠玩具水槍、兩邊垂金屬流蘇碎鑽細髮圈……最近我在自己的好友群組PO照片問而無人回：「有誰託我買這漆皮亮紅附背帶小包包？」我朋友買了一大包寵物溼紙巾，她家從來沒養過寵物。

在一個停車格撿到一枚壓得紋路都平了的十元硬幣，對從無偏財恐怕還有點漏財的我，這無異就是意，之外。回家後，孫子說的這句話，我既沒當意之內，也沒當意之外，我當耳邊風，他說：「阿嬤，要拿去給警察。」

那錢幣被我混在零錢堆買手搖杯用掉的機會蠻大的。

渾沌初開，天地兩儀，S形分隔一圓為左右陰陽，均衡渾融，這是天地秩序的起始；然而，意，是一股難掌握的動能，瞬息萬變、幻忽無序，它的左右內外二空間，該會有拉扯消長吧？

如果將天秤傾斜當作世間本質，將壞事發生當作人生的一部分，將苦痛承擔當作人所必經，如果人生瘡瘡疤疤是本然如此，人性擺擺搖搖是意料之中，那麼，之外又會是什麼？

如果意之內的空間大了，之外應該就會被壓縮得小一些。

當然我是個在日常生活中意來又意去的人，常自己體會也常看別人上演看得見的意，和看不見的意，之外：

好吃的店家，你看見我常捧場。但有個衛生可靠好吃的店家，就在附近等你安心走去，不只食事，是一個人的歸屬感了。

我說了謝謝，心意很真。但他們謙說的只是舉手之勞，卻著著實實省去我非常多的無效率、不安、慌亂與狼狽，謝謝，這二字怎麼能說得盡。

什麼都可以圖與文公諸於世，有時還要數算人氣。但如果那是舞台，就一定要表演，是表演，就一定需裝與扮。

大家都說這樣那樣才會更好，不要的真傻。但那人是真的不要才會是他的更好。

你幫過誰了？從不記也沒提。但別當這就叫清高，是因為記與提不會比較好，你只走自己的路最好。

平平沒任何作為。但因為沒作才能繼續維持完整。

……

咖啡館裡，偶爾我抬頭會迎見一雙帶笑的眼睛，再一會兒那男子會過來問「小姐你常來」，或「大姐你第一次來」？我一定看著他笑著回話，笑起來的時候我嘴邊肉上揚，兩頰上提顯得年輕，有一種比較馬虎卻依然算是的甜美……

然後，通常我說二句就裝忙打電腦，用桌上一堆書堵住對方的嘴。誰還會微笑著主動向你靠近呀，到這年紀了？今天這位，要不是營養品直銷商，就準是衝業績的業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