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那些水聲、那些樂聲
前些天夢見我立在舊宅附近的柳川裡，水源比早年更為豐沛，我隨意伸手一掬，就是滿滿的月光石，一顆顆小小的圓珠與清透的河水泛著瀅光，在我掌心中瞌睡般潤潤地溜轉。
我常覺得我對世界的友善，便是來自童年的這條小河，以安靜無譁的水聲，與經過我的人們相伴，獨步或偕行，從容地一同走過彼此的人生。這條小河透明的流動聲，現在已由我房裡的古典音樂、爵士樂或梵唄取代了，然而我的感知一如以往柔和，就像曾經的、垂掛兩岸的豐滿柳條，輕輕地搖晃在人生的風雨間。
回首而望，少年時期的叛逆已讓我們永遠擱置在回憶中，不意想起時，又像是小時候把玩的西洋鏡（又稱「拉洋片」）模型玩具，眼睛湊在DIY紙箱的小孔上，用手捲動一張張畫片，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般，觀看少年時的自己。雖說人生這段路我走得很不聰明，但在不免粗糙的日常中，我已擁有足量的情智與條理，讓那些人性的粗礪一一經過。
當然，鋪陳在生活中的，不會單單只有友善與幸運，然而我依舊以自己幾分天真、幾分傻氣的執著面對考驗。每逢友人問起生活如此艱難的我，臉上乾淨的神情從何而來？難道我對世態的苛薄一無所知嗎？雖然我經常忘記回答，但我想：那是因為我天真到近乎滑稽地度過童年，而那些年對人性懵懂的信念，又隨著回憶的潮，瀰瀰漫在我的指尖的緣故。
◎感覺的顯影
思維是從感受映照而來的鏡像，既不堅固、也非不變的邏輯。並且，其實邏輯也不是我們真心信從的理念，反而比較類似表達覺受的台詞，覺受有了更動，便也跟著四下浮游，尋覓自己情願妥協的藉口或理由。
因此，當我們談到「智慧」，那往往超出理性與邏輯的範疇。畢竟理性所能兜住的圈圈太過侷限；而智慧是知性與感性均勻的融合，是感受繫上有條不紊的真知，引領身心向上昇華的風景。所以我們服膺於智慧，卻在自己假造的邏輯與理性間意興闌珊。
你不覺得嗎？這便是我們拖延與懶散的發端，我們孜孜矻矻的以覺受的皮表，也就是理性，割除自己豐富的感性，將善感的心智壓抑在潛意識中，所以我們往往無從察覺自己的衷心期盼，甚至也抓不牢自己的如實所思，因此也就疲於全力以赴，在生活中毛毛躁躁、搖搖晃晃。
時下的文明國度幾乎已經沒有蠢人了，唯有不敢正眼看待人性，處置生活的我們，將岩石推向山頂，讓岩石滾落；又將岩石推向山頂，再度讓岩石滾落，無端地勞累。然而，這般的、所謂生活的不得不然能夠卸下嗎？其實經常放緩呼吸、讓神識從憂思的腦子往胸口沉澱，我們的心智就有力多了。
◎感受與思考的自由
也許我異於常人也說不定，然而在與家人共處，或單獨一人的時刻，我才能夠享用心靈的豐富與安穩。我想或許是這樣的時刻，我不必為任何人虛飾臉上的表情、偽裝我的聲線，或翻攪心中真實的情緒。甚至，獨處的時間只要不是長期持續，我是感受不到落單這樣的情緒的。
遠遠地在二樓臥房，聽著樓下的家人，以及他們喜歡群聚的親友的談笑聲，像空地裡的風聲時強時弱。那樣聽似歡樂的聲音，始終沒有挑動過我參與其中的興致；相反的，早些個年頭，加入他們的歡鬧之間，我胸中既有一種來自於己身的喧譁、同時也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情緒的扭曲或翻覆。我想，這是很多人無法體會或體諒的，來自我單獨一人的孤獨。
其實這種奇異的、擁擠在人群中的孤獨，打從幼年的求學時代，便一直存在我心裡，且不斷再生；反而旁人眼中落單時的我，才能在人際間鬆綁，並自在地呼吸。這是我始終不解，也未曾嘗試去理解的。我只確實了知，獨處令我感受到心緒的清爽與思考的自由，遠遠地看著、聽著其他人，甚至在只聽得內耳微弱耳鳴的夜半，我經常大量享受並揮霍心中的自由。直到臨睡前，在我閉上的眼裡，我如是於夢前遍覽人間的秩序、歡笑與躁悅，以及麻密的對立、紊亂與嘆息。
◎二樓的樂聲
由於家人慈心的縱容，我人生的秋日來得很晚，所以我是直到四十過後，才真切意識到現實與年齡這些事情。
年過四十之後，歲月為我帶來的亞健康，讓我不得不朝宅居的生活回歸；然而回首已然過半的人生，我常有一種感覺或錯覺，總覺得就在每日的稀鬆平常間，自己曾經親近佛國、上過天界也入過地獄。就是這種直感，隱約讓我深信輪迴的實質存在。
在我經常伴隨月光點燈的二樓臥房裡，那些夜半若有似無的、微細而微妙的樂聲，就像是我對世界的語言，既感性，也和諧有智。這種悠揚的沉默，不但是我個人選擇的情懷，也是我與世界相互的善意。一如童稚時，陪伴我長大的柳川溫順的水聲，悄聲流過每一天的軟嫩與溫柔。即使身處人間的憤懣、歡喜、雜錯與真知之間，隨著樂聲的迂迴，我的生活自有一種旋律，那是我生命的唱遊，也是我與世界彼此友善的距離。
◎為自己從容
沉澱在月光下，誰也看不盡的世界裡，那些疲勞的、對人性的失眠，已讓我扔開了。畢竟相續不斷的徒勞與煩悶，並非我期待的生活。所以當月光晒在我的手背上，我讓字句從指尖恣意流瀉，既含括了知性、也滲透出豐富的感性，我期待這樣自然的、人性的和諧，能夠傳遞到彼此投緣的人們心裡。
在連年的忙碌中，我們或歡悅如菩提、或憍慢如修羅，當然，或飢饞如餓鬼，時幻時化，這一刻還在天上呢！過個幾十分鐘卻蹲在地獄裡懊惱。其實時人疲於奔命為的是情緒，少有的是真正的無可奈何。所以我學著在生活中給自己空間、為自己從容。因為鬆開情緒的密度，工作的效率與品質才會更好。
人生就像小時候玩的迷宮捲紙，總是在做出選擇後，才能繼續接下來的遊戲。雖然選取的過程充滿冒險，然而為了滿願而東西都不是方向，那遊戲便無法繼續。
這是個心理學的時代，但捨棄心靈的從容而遷就世間的心理遊戲，無非是人生最大的浪費。雖然我們都要在自己的選擇中或喜或悲，也許豁達也許椎心，然而帶上勇氣，我們更能輕鬆的為下一段生命做決定，在自己的從容中神清氣爽，與遺憾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