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夏日炎炎的清晨，我和一群台灣山友從富山出發，準備搭乘在地巴士前往立山黑部。

富山是前往這處重要觀光景點的重要城市，冬季時，據說賞雪的觀光客多如過江之鯽，自由行甚是不易。還好，時節錯開了。更幸運的是，我們的方向不同，是從一處叫折立的登山口走過去。巴士到那兒的行程約兩小時，抵達後，我們將有五天四夜的旅程，在藥師岳一帶的廣袤山區盡興漫遊。藥師岳是北阿爾卑斯代表性的巨峰之一，氣勢磅礡而恢宏。八月了，仍有冬日的冰漬尚未消退。

通往折立的車次甚少，每日僅兩班。等候的旅客安靜地排隊，看來都是要去遠行的裝扮。準時出發後，整輛巴士便在寂然中緩緩前行。這輛通往高山的巴士仍是高地板的老舊車體，坐椅多有磨損之跡，還泛著汙黃的色澤。座椅邊角也微微脫皮，泛著不知何時的油漬。這一簡陋和將就，讓我想起台三線的苗栗客運，甚至還不如後者的陽春。但司機相當敬業，一路戴著大盤帽駕駛，甚少出聲。更意外的是，竟有隨車的車掌小姐。

瘦小的鄉下女孩，肩著一個收車錢的小包包，逐次跟大家收費。經過走道，不小心撞到人，還會急忙道歉。我不免聯想芥川龍之介小說《橘子》裡初次搭火車的鄉下女生。一路上，她還會簡單的導覽解說，剛剛經過的地點。

搭車的人以登山客為多，若是一般居民，應該以搭乘富山鐵路上潼線或立山支線火車為主。此線多小村，大抵沿著支線散落。短短便一小站，任何一地下車，走路看來都方便。再往山區，公路雖通達，但已無人家。

巴士按規定在中途休息。下車時，司機會脫下帽子，走出去透氣休息，上車再戴上，按時發動公車。車子有條不紊地往前行，既不超車亦不按喇叭，彷如午後曳航的小輪，無聲地航向大海，配合著你的憂傷或靜寂。

後來我注意到，車上的日本登山客多半三兩成行，跟我們一樣肩著大背包，彷彿要去佛堂參拜似的，沒人吭聲。反而是我們因為新奇，一上車還有些興奮的喧譁，但沒多久，隨著略微清冷的氛圍，也就安靜了。

我側頭看周遭，規畫整齊的日本鄉村跟巴士一樣靜默，乍看彷彿無人。八月底了，唯一的一期稻正要金黃。翠綠的稻田廣闊，偶見水芋和毛豆田穿插其間，沒什麼鳥雀活動。接近一處站牌時，有一人佇立站牌，低著頭未注意巴士接近。但巴士還是停下，讓那人抬頭瞧著。司機憑專業敏感，料定他就是搭乘者。果然，等候者慌忙鞠躬上車。

巴士繼續往前，彷彿被某一部電腦控制，保持一定速度，穩健如電動車。或許這也是日本人的美學一部分，偏遠鄉下依然有旅行秩序和不成文的規矩。有人要下車，司機會等你下妥後再開走。下車的人繼續跟司機鞠躬，上車亦是。司機會等你坐穩才啟動，不准你在下車前提早站起。

在此偏遠地區，時間總是慢了好些，搭車或開車都不會搶快。他們已習慣交通去來必須花很多時間，因而生活節奏慢了，鬆了。在台灣鄉下搭車，我也常有這一相似的溫馨，但他們的體貼更加濃郁，超越語言隔閡。我感受到另一種聽不懂的陌生的溫暖，讓你倚靠。因而在回台許久後，搭乘公車去鄉下時，都會想到這一回遙遠的高山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