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近十年,她在靠近山邊的郵局工作。我去寄信時,常會看到她。我們總是相視而笑,少語。
這一日,忽然看她把長髮剪了,一頭俏麗短髮,更加清麗。我排在等候寄信的隊伍裡,輪到我時,忍不住讚美她新剪的髮型。她笑了,待我整理包裹,她遞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地址和電話,以及手繪的地圖。「我是在這家美髮店剪的,平價小店。我是第一次去。」她說。
一個風和日麗的近午,我依著那地址,搭捷運,再走一段路,繞過公園,走過雜貨店,經過幼兒園。其間,兩度打電話詢問,終於找到位於巷弄間的美髮店。
推門而入,一位美髮師回首對我微笑。我拿著手上的字條,告訴她,我就是剛才打電話來問路的。裡面有三位美髮師,各忙著為客人吹頭髮。
她們招呼我先坐著等待,旁邊還有約莫七十多歲的女士也在等,她頭髮微捲,穿著開滿花朵的衣裳,我說:「好漂亮的襯衫。」她和顏悅色,像和親人說話般:「以前這衣是吃喜酒時才穿的,現在日常就穿了起來。」
其中一位吹好頭髮了,美髮師拿出鏡子讓她端詳,「膨鬆的蘑菇髮型襯托你的優雅。」我脫口而出的讚美,也讓她笑了。老闆娘說她八十多歲了。另一位也在美髮師細細修飾下,吹整出滿頭如雪似花的頭髮,精神奕奕,看不出已九十歲,她滿意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孫子前來接她,準備去赴午餐的約會。
老闆娘大約六十多歲,笑臉盈盈,有著好手藝。輪到我剪頭髮時,邊洗邊聊,才知道她開這店已有四十多年,都是老客人。雖然她早已搬家了,還是繼續回來經營這家店,請了兩位美髮師幫忙。
她問我「想怎麼剪?」我請她看我適合的樣子,隨她意思剪。只見剪刀俐落的在髮上飛跑,好像那些糾葛錯結都被她剪了去,隱約浮現心頭蔚藍的海洋。她幫我剪了一個更短的短髮,像我童年時的髮型,髮長及耳,有點小瀏海。潮汐退去,見著沙灘。
似乎是來到一個時光理髮院,奇妙的小旅行,搭了十多站的捷運,繞了些路。在三面鏡子的傳統理髮店裡,竟然走回數十年前的模樣。
繁弦急管。生活節奏如斯。偶爾的剪髮之旅,讓心中好像開了一朵花。朋友問起我新剪的短髮,我說著那日穿街走巷的奇遇,彷彿生活中忽然有道藍光迎來。
那髮型像是孩提時母親為我剪的樣子。彼時,她總是取來一張報紙,折疊再折疊,在折線邊剪個洞,把報紙張開,就成了罩衫,從頭穿下來,落在肩膀上,然後,她就著天光,拿起剪刀剪了起來,那報紙有如斗蓬,承接著剪落的髮絲。
長大之後,常常旅行。有一年,旅行到義大利,抵達之前,友人說起傳說中的藍光。「藍洞裡的藍,是上帝調好的藍。那藍色的光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帶給每個人不同的驚喜。」她瞇眼看著我說:「也許我們會看見藍洞的藍光,也許不會,一切都在未定的情況,要看天氣。」走了一段路,她再次提醒:「看運氣,天氣、潮汐都是影響因素。」
那回,我們造訪羅馬、龐貝、威尼斯、維洛娜、米蘭,歷史文化像展開的書頁,乍見幻滅繁華、笑聲淚痕。我們散步在佛羅倫斯的古街道,駐足比薩斜塔之前。沉浸在博物館、雕像、教堂、宮殿、歷史建築與遺蹟之間,還去了西西里島和卡不里島,山巒奇秀、海水湛藍。
義大利,在世界地圖上看起來像高跟靴子。我們旅行在靴子裡。偶爾想起〈聖塔露琪亞〉、〈回到蘇連多吧〉等民謠,隨興歌唱。
一日,我們從蘇連多搭船來到卡布里島,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換搭小船,進入藍洞。洞口是耀眼的陽光,海水輕晃,洞裡藍光浮動。我們來到一個藍色的夢裡。
那光,藍色的光就在水中。處身其間,有如躺在藍色的搖籃裡。彷彿來到時光機的面前,經由藍光拂過,瞬間回到童年,回到大海的擁抱。回到孩提時,回到生命的最初,或更早之前。
此後,常常想起在義大利藍洞裡見到的藍光。記憶澄澈透明。
後來,義大利朋友來台,問起是否還記得在義大利的生活?
當然記得。那日,切洋蔥,急著切,竟切到自己的手指,還好只是傷到一點點皮。應該慢慢來的。
緩慢的。
我想起在義大利常聽到:「Piano,Piano」。起先覺得很奇怪,難道是人們相互說:「鋼琴,鋼琴」?後來,友人告知,這是義大利人的口頭禪,意思是:「慢慢來,慢慢來。」
緩慢生活,緩緩體會。順其自然。
彼時,達文西的壁畫〈最後的晚餐〉正在整修。我們經過米蘭的聖母瑪利亞感恩教堂。許願,下次再來。
緩慢的。順著時間流動。不急。
日子是旅行,生活是記憶。無論是陡峭山坡或是迎風曠野,無論是蜿蜒崎嶇的山路,或是繁華城市喧囂世界,每個時間都是故事的起點,也是終點。
綠繡眼飛過。驚鴻一瞥。
不急,緩緩的。時間在郵局櫃台前,時間在郵局信箱裡,時間在理髮店理髮師手中,偶然剪來一個童年。
再去山邊郵局寄信時,她看著我的頭髮,眼神滿是驚喜。「你去了!」我點頭。是的,我去了一趟時光理髮店。
這是「行行重行行」專欄的最後一篇。我繼續著旅行、閱讀。好像這一生就懷著這首古詩行走,向下一個旅程邁進,探索時光,尋找晨間的風、樹葉的光影;尋找寧靜與緩慢,以及心中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