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Grace

那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六○年代，我的耕舅正好趕上了。

耕舅是遺腹子，自小聰穎，唯體質較弱，讀高中時，染肺病休學，依同等學歷考上台大，畢業後以榜首進入國家銀行就職。

暑假期間，耕舅在西門町遇見一位讀商職的俏麗女孩，他倆一見傾心，交往二年後，耕舅向她求婚，他說：「妳願意接受一個庶出（耕舅的母親─小嬤，是外公的側室），又曾染肺病的人，做妳的丈夫嗎？」女孩說：「不管你是什麼身分，我都跟你過。」

耕舅婚後住銀行宿舍，離我就讀的學校近，平日我會前往探望小嬤。他下班見到我，往往點個頭就進書房用功。他們連續生了兩個小女娃，由小嬤隨旁照顧，經濟無虞又無後顧之憂。

銀行計畫栽培耕舅到美國進修，但他無意接受。我覺得好奇怪，忙問小嬤為什麼？她說：「妳耕舅不願意被銀行制約，他要憑實力到美國發展。」後來，耕舅以高分考上美國的某大公司，美方提供高額薪資、綠卡及住宿。半年後，耕舅一家四口在美國團圓，小嬤回嘉義祖宅。

一年後，小嬤到美國耕舅家，打算依靠兒子養老。不料抵達美國後，小嬤驚覺鄰居全是美國人；孫女們只會說美語；她不會開車，無法單獨出門；白天與媳婦在家相對無言；晚上耕舅返家，累得沒力氣跟她說話。小嬤在美國既苦悶又難熬，不久她就回到老家嘉義。但是當她想念耕舅時，立馬要去美國投靠兒子，到了美國又吵著回台灣，令耕舅很苦惱。

幾年後，小嬤得了失智症，被送到美國醫治，並在安養院終老。骨灰由耕舅帶回，安置於寺廟的靈骨塔內。

儀式結束後，大舅率領家眷，為耕舅一家接風洗塵。餐宴時，我看到了十數年前的兩個小女娃，已長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耕舅的臉龐刻畫著蒼老痕紋，背脊有駝峰，昔日的英挺已不復見，耕舅媽由原先喜愛追求時尚、光鮮亮麗的美婦，也被時光的魔棒點變成穿著普通的老婦。

去國十數年，耕舅想必會思念生他、養他、育他成材的故鄉與親友吧？為何他們沒有返台探親呢？經由親友轉述，方知耕舅到美國後，深造至博士學位，並轉入美國政府機關任職；但他易感、喜靜的性格，與美國人活潑、幽默的個性格格不入，但為了家計，他只能勉強適應。

多年後，耕舅遇到美國經濟不景氣被裁員。那時孩子們教育費用龐大，幸好有同學引介，他才能參與代辦美國的投資移民業務，度過經濟難關，同時耕舅媽也在美國找到工作以增加收入。

原來，到美國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美好。所幸他的兩個女兒在美國都學有所成，擁有好工作，讓他欣慰不已。

代辦業務結束，孩子們成家後，耕舅想返台定居。經多方探聽，他發現在美國的存款竟然不敷理想的養老之需，思慮再三，實在不想增加女兒們的負擔，返台養老的計畫只得擱置。

日後，耕舅經常打電話與大他二歲的姐姐話家常，回憶他們共有的快樂、無憂童年，聊著在老家果園裡摘蓮霧、採龍眼，以及散落一地吃也吃不完金黃色的芒果；他好想搭乘時光穿梭機回到那段灌蟋蟀、烤番薯的日子；他也非常感謝姐姐為了滋補他孱弱的身體，特別為他留下的那一碗菜頭湯；姐弟倆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對唱彼此熟悉的兒歌……

聰穎深情的耕舅，享年六十七。我永遠記得他下班後，一頭鑽進書房認真K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