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惠苓

阿根出生於一九四七年，也就國共戰爭，國民政府退守台灣，發生二二八時代憾事的歷史年代。

這是民國三○年代中期、西元四○年代末期，第二次世界大戰乍停，台澎歸還中國，都在兩年前發生。幾乎全球戰場的混亂帶來的經濟與民生凋敝，席捲各國。

一九四九年六十萬國軍部隊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現有營區容不下大批軍人與眷屬，許多軍人被安置在學校、戲院、寺廟、民宅、倉庫或是防空洞內。

阿根位於澎湖馬公烏崁的家，附近也借住了大批軍隊。

他的父親是位閒時要來點酒氣放鬆心情的人，米酒頭的酒香常引得附近的「外省兵」到家裡來共飲。

酒拉近了各地語言的差異，三杯黃湯下肚心情鬆懈，杯觥中也建立了深厚情誼。

父親是教子甚嚴的漁夫，尤其阿根身為長子，在弟妹典範及求好更切的期待心下，捱棍捱棒必不可少。但身為長子，也獨享了弟妹陸續出生、成長前的父愛。

沒有電腦、電視的年代，偶有的表演活動常令人趨之若鶩。每年秋節勞軍活動在各地如火如荼，來自大陸地區的軍人對京劇的懷念猶如戀鄉，因此拱北的營區偶有勞軍戲曲，有許多軍職好友的阿根父親常受邀賞戲。

晚餐過後不久，戲曲即將展開。

這部分阿根開始有記憶時約莫四歲。父親揹著他，步行向三公里外人稱白球營區的「拱北山雷達站」，看熱鬧的喜悅占滿父子兩人的心。

沒有路燈的年代，他們從烏崁出發，途經雙頭掛（興仁村），再轉入營區錯落卻無民居的通往拱北的道路，一路上只有夜色為伴。

轉入澎二十二號道，澎湖難得高地拱北山在路的坡處，道旁木麻黃挺直，右方陸戰隊戰車營，每逢軍事訓練便常見戰車在曠野裡操演，寬厚的履帶將原本青草覆蓋的埔地壓出累累黃沙。

再往前行，拱北礮台營區在丘頂的右方，幽深而神祕。沿途經過幾個崗哨，在沉沉的大榕樹氣根下，暗黯且威森。

海拔僅五十二公尺高的拱北山區，密密麻麻地立著日據時代移入種植，用以水土保持的銀合歡及各種巨木，在密林間月光微弱。

他猶記得大城、西城、中城、東城，整個山上駐軍密布，每經過一個崗哨，站崗士兵便威嚴地看著他們，小小年紀的阿根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新奇。

轉往雷達站的路上更人煙杳至。牛車路軌高低崎嶇，輪軌的兩側因雨泥濘擠壓而出，卻為陽光吸乾水分。走在時有這凸高地面的硬土條路上，腳步若未踩穩很容易因失去重心而摔跌。

阿根的父親早熟悉這樣的路，是可平步青雲，但揹著一個十幾公斤重的孩子走一個多小時的路跋涉三公里，偶也氣喘吁吁。

阿根將小手跨過父親的雙肩交叉在脖子前方，不時還晃動一下身子，父親手捧著他的小屁股輕輕拍打，邊走邊為孩子說薛丁山西征的故事。說到薛丁山誤射薛仁貴致墜崖失蹤，五歲的阿根硬是不能明瞭，常追根究柢地發問：「薛丁山為什麼要殺爸爸？沒有爸爸誰來揹他？」

整段故事，他最喜歡「樊梨花移山倒海」三擒三縱薛丁山這一段，時而花園、時而囚車又時而大海，怪力亂神的仙法仙術，彷彿進入奇幻世界般令人新奇。

就這樣，拱北的雷達站好像轉眼出現眼前，他幾乎誤以為是樊梨花將它瞬移過來。

站在拱北丘頂上障物不多，阿根的衣角被風吹得啪嗒作響。

三顆由許多三角形白片拼成的白球碩大無比，比家裡的房子約莫高出五、六倍，也圓胖好幾倍，阿跟從沒見過比這三顆白球還大的建築物，就連村里的大廟也不及它的一半，那情景對他而言只能用「很大很大」來形容。

進入營區，廣場上已經坐滿密密麻麻的綠衣軍人，阿根父親選了一個位子坐下來，是綠衣群中少見的平民百姓。

台上的鑼鼓叮叮咚咚地響起，伴著清脆的胡琴聲煞有氣勢。

這段，演到了穆桂英解甲二十餘載，宋王再下帥印，戰鐘響起時也激起她為國再戰之心。戰鐘愈急，桂英的雄心愈發炙烈，救國救民怎容躊躇：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淩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則當盡，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抵百萬兵！」

快板高銳的女音唱出了滿腔激情，舞台上的穆桂英正準備換上戎裝掛帥出征，台下的「外省」兵們個個是擊掌呼好，彷彿剛退下戰亂風塵的他們也將再次擎槍「反共復國」。那台上與台下融而為一激起的愛國護土激情，儼然可以震破山河。

慣用台語，且也難辨各省腔調及京劇唱詞的阿根父子，著實不是很懂這劇的細節，旁座的軍人老友偶爾湊近解說，讓原本來看熱鬧的兩人也能漸漸進入劇情。

演出結束後，父子倆踏著原路返回烏崁。

方才舞台上衣著鮮麗的穆桂英，長茅與長劍在她手中伶俐刺削，對武翻轉讓硬靠的四個靠旗飄晃宏武，每一幕在童年的阿根心中都深刻且美好地印記。

夜風沁涼柔拂孩子的臉龐，趴在父親背上特別安心與溫暖，鑼鼓聲依稀在耳畔，阿根卻沉沉睡去，月色照著父親後揹孩子的身影向東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