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三月時,我打了電話給你,說要到你住的山腳下開會,順道去拜訪。
你聽見我的聲音,猶疑了一下,隨後很熱絡卻又客氣地說:「好啊!歡迎。」
我從城裡搭了公車到你說的「菁寮」下車,你與你的妻衣履樸素,齊在下車處等我。你向妻介紹我:「我大學的哥兒們,好朋友,很多年沒見了。」
前幾日下過大雨,山間小徑殘有雨漬,沿階酢醬草蔓生,開了紫色的小花。你們領我穿過幾棵梅樹。此時樹已抽出嫩葉,枝上有纍纍青果。我說:「是梅子啊!」你的妻:「是啊,今年長得不錯。後園更多,等等去看看。」
進到屋裡,你的妹妹出來雙手遞了一杯茶,隆重且笨拙地跟我打了聲招呼:「有客人來了,是哥哥的朋友。」
你對我笑了笑,那個笑裡,有我們的心照不宣。
坐著話閒,客廳角落擺了農作機具,我聽見內室傳來不絕的咳嗽聲,萎萎癟癟的,想是你父。你的妻大概覺不好意思,提議:「今天天氣好,你們去園裡走走吧!」又跟你說:「到果園順便把黑炭放出來跑一跑。」你轉頭笑著跟我說:「黑炭是一隻狗。」
我們沿著屋後的小路,一路走到山坳,那裡種了一整片的梅樹,還有楊梅,都已結了果實。你說,你的妻總是年年擔心收成,後來只好在鄰近馬路的自家地蓋了間屋子,隔了幾間房,租給附近的大學生,貼補家用。
說起你與妻的相識,那年你母親過世,返回家鄉後親戚介紹的,是鄰鎮的女孩,家裡清簡,明白尋常人理家之苦。你到她工作的地方看她,覺得賢淑能幹,符合家中的期望,雖然書讀得不多,不過很快地就結了婚。
我向來對這樣的媒妁之言嗤之以鼻,覺得將愛情與婚姻看得太輕巧。
我說了我台南的房子,前些日子代書來了個電話,說房子將要過戶給買方。接到電話時,我突然湧起一陣哀傷,雖然這哀傷讓我覺得矯情,畢竟那房子荒廢這麼多年。可是每想起在台南的那段歲月,那間屋子曾經坐著兩千多個自己,將濃烈的青春坐淡坐老,將每一個單獨的日子過成月月年年,將喜怒憂悲過成了一段記憶。你曾在那間屋子裡跟我說:「活得開心點吧!別再寫那些頹喪的文字了……」
我望向遠山,耳聽蟲鳴唧唧,鳥叫啁啾,還有黑炭繞著林樹的窣窣聲響。鼻裡嗅著空氣中潮濕的土味、甜雅花香與綠葉清芬。突然覺得,這樣的山域,美得讓人憧憬。不禁覺得,你在這裡真是與世隔絕啊!而我向你訴說的,彷彿都是凡塵俗務,人間無明。
你說你在網路上看見我寫的文章,拿給妻看時說:「這人,我認識。」
你怎麼說我呢?說我的時候,你的心情是水光瀲灩,還是荒涼蕭索?
我但願是前者。
你說,風起的時候,千葉鳴歌,那遍野的綠,不再是純粹的綠,成了斑斕光影。喔!還有山櫻,二月的時候,好像約好似的,一夜之間全然齊放,放眼望去,一片緋緋紅霧,美麗極了。
你的語調好熱烈,但這熱烈的情緒驀然消寂,默靜了半晌,慢悠悠地:「妳知道我離不開這裡,我有個臥病老父與弱智的妹妹要我照顧,那是個重荷,就算外面世界再熱鬧絢麗,我還是得回來。而妳不一樣,妳會走自己的路,就像妳現在走的就是我無法參與的。」
「還喝咖啡嗎?」我問。
「還是在山裡只喝茶?」
你點點頭:「想起某些事的時候。比方說想起期末考時,妳老是說要喝咖啡提神,結果喝完之後就趴在圖書館桌上呼呼大睡……」
你笑著斜睨著我,我突然羞赧了起來,手足無措。我看天光暗淡,思忖著也該告辭:
「幾點有車?我得下山了。還得趕回台北。」
那山區,一小時只有一班小巴,如果要上山或下山,就得抓緊時間。
「四點半,就快到了,我送你去站牌。」你看了看表,也沒留客。
我們相偕走到方才我下車的地方,路過你家時,你朝虛掩的門扉處喊了一聲,你的妻洗手抹淨,從櫃子裡拿了一罐醃梅子給我,笑盈盈地說:「自己做的。」
我笑著收下。
不久後,遠方傳來公車爬坡的引擎聲,等待的時刻你沉默了,我也無話可說。公車停妥,「嘟」一聲門開啟,那瞬間,我竟然不知道要不要說「再見」。
我朝你笑著,舉步上車。
你揮了揮手。
什麼也沒說。
「嘟」一聲門又關上。我找了最後面的座位坐下,隔著車窗,回頭見你猶在原地目送,人影愈來愈遠,直到轉彎處,再也不見你了……
車聲隆隆,沿路蜿蜒而下。山嵐從四方八面奔湧而來,車行處一片迷霧茫茫。
該走的走了,留下來的是本命。
心裡突然好像有個地方空了,就像有風吹過,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