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從鏡中一瞥,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是我,但我竟然看見母親的臉龐。從小到大,親友都說我像姑姑也像父親;年長後,我知道個性逐漸像母親,卻不知道連形貌也逐漸改變。後來,我發現某些方面,我竟然也走在和母親一樣的路上,那曾是年少時我最不喜歡的方式。
嫁到農家,母親不只「煮內」,也天天跟著父親到農田工作,裡裡外外忙得團團轉,我卻被養成一個笨拙的小孩,家事一點也幫不上忙。但我知道,這是母親在這方面的教育失敗。
國小看母親忙,我也會拿起掃帚幫忙清掃家裡,客廳都還沒掃完,母親搶了我手上的掃帚叨念著:「有掃哪嘸掃,土腳不是按呢掃啦。出去毋置這鎮位。」以為幫母親打掃會得到讚賞,卻是適得其反,日後除非母親叫我,否則我不會再拿起掃帚。
也是讀國小時,那時還沒有洗衣機,母親和鄰居的婦女們都是到附近的水溝洗衣服。那日大概母親清晨就得跟父親到田裡採收當季時蔬,好讓父親載到市街的大市場批發,於是我拎著水桶裡的衣服到水溝邊跟著鄰居的姆嬸們洗衣,學著她們的方式,搓揉漂洗。那些姆嬸們都誇獎我書讀得好又會幫忙母親做家事,誇得我飄飄然,心想母親回來一定會大大地讚賞我,晾好衣服後還在想還有什麼家事可以做。
母親從田裡回來,見到晾在屋簷下的衣服,寒著臉問是不是我洗的,我心知不妙卻不知做錯了什麼,戰戰兢兢地點了頭。母親轉身到屋簷下,嘟囔著:「笨腳笨手,毋曉洗亦毋曉晾,咁會看咧。」將晾衣服的竹竿往上一舉,一串衣服全收攏到她的手上,將三支竹竿上的衣服快速地丟回桶子裡,提著水桶往水溝走去。從此,直到我在外地讀書,在家我從沒洗過衣服。
後來,我才知道我沒特別刷衣領和袖口;沒擰乾的衣褲像在下雨,即使晾一天也不會乾;還有內衣褲要晾在最裡面,相同的衣服要晾同一支竹竿;還有,晾衣服時竹竿要先擦過,夏天風沙大,直接晾上去的衣服全沾上了沙泥。
讀國中時,我想我做家事沒本領,幫忙做菜總可以吧,做菜有什麼難呢?不就是丟到鍋裡煮熟。何況家裡已改用瓦斯爐,不像過去大灶用稻草燒,用電鍋煮飯我還會。挑洗了兩三樣青菜後,看見冰箱有粉腸,曾看過母親放進滾中煮熟,我很得意照做……結果那是大腸。從此我再也不敢進母親的廚房了,近幾年母親不再炊煮,我才開始在她的廚房賣弄我的廚藝。
母親沒教我,認為用看的就知道,哪需要教。我也沒教我的女兒,我覺得同理心,看了不就知道要幫忙,看了不就知道怎麼做?我父母親那輩會教兒女的大都是做人的道理,至於做事就得靠自己觀察,就像早期學手藝,不管是木工、廚師、水泥工……都是如此,不管是待在師父身邊三年或六個月,都只能靠眼睛。
身為人母,我竟然依循了母親的方式,直到發現女兒不主動幫忙做家事,也做不好,我才猛然驚覺自己複製了母親的做事方法,那是最不擅於溝通的時代,也是我最不喜歡的方式。
我知道,為時不晚,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