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梓
客廳的牆很多人拿來掛字畫,或是掛相片,但是,娘家的客廳有一幅世界大地圖,一整面牆,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父親貼上去的。這幅世界地圖至少有三十年,或者更多,很多國家的名字和版圖都改了,而且是英文版,但是父親並沒有更換的意思。
父親最早使用地圖是在外孫女三歲那年。那時,我跟著丈夫到美國幾個月,把兩個稚女託給父母親照顧。
「妳爸爸媽媽在這裡。這是美國。」阿公抱著話很多的三歲大孫女,指著地圖上的美國中部。
孫女對紙上爸媽所待的地方沒有概念,狐疑爸媽怎麼住到牆上的大紙張裡。
「這是台灣,這是台北妳的家,這是花蓮阿公的家。」阿公指著台灣的位置所在。
「阿公,美國離花蓮很遠嗎?有比台北遠嗎?」孫女似乎有一點點懂。
「很遠很遠,而且美國很大。」
「阿公騙人,美國很小,而且離台北很近,我用手指一下就到了。」
我不清楚這對祖孫怎麼釐清大小遠近,父親如何說明地圖和實際土地的關係,但有幾個月父親常抱著孫女看世界地圖。
爾後這面牆上的世界地圖成了家人旅遊或旅居的說明圖;八○年代末父親和母親開始旅遊,首選當然是日本,不知去了幾次,再來是中國、泰國、韓國……亞洲國家,每次旅遊回來,父親總會站在世界地圖前,仔細端詳所去的位置,然後搖搖頭:「世界真大,無法度去透透。」
九○年代初,大弟到美國猶他州工作數年,父親又經常站在地圖前,望著美國的猶他州。侄子滿月,父親和母親到美國探視,住了一個多月,大弟帶著他們去鄰近的州郡風景區玩。回到花蓮,父親又看著地圖,問我大弟帶他們去玩的地方,例如,黃石公園、雷諾賭城……然後又搖頭說:「一个美國都這呢大,去無幾个所在,世界哪有可能去透透。」
後來我在報社上班,經常出國,去紐西蘭、薩爾瓦多、瑞士、澳洲……去維也納、巴黎、倫敦、慕尼黑、布拉格、布達佩斯、阿姆斯特丹……每次回娘家,父親就要我指出所去的國家及城市。
「妳世界差不多去透透。」
「亦早咧,去無一半。」
「世界太大咧,去未了。」父親又搖頭。
世界各地若有發生重大的災難,父親也會看著牆上的地圖。
「這幾年旅行團嫌阮歲頭濟,攏嘸來招旅行,講愛有佮少年的家屬陪同。今嘛去嘸遠,尚遠嘛是日本。」父親八十歲後,幾乎沒有出國旅遊。
四年前,我和弟弟帶著父母親到日本黑部立山旅行。回到家,父親從旅行箱拿出他在各觀光區取得的當地地圖,拿著放大鏡開始一個一個找此行去過的地方。這些地圖他一直保存至今。
這兩年一直邀父親出國,他始終以母親健康不佳走不動為由而拒絕。自二、三年前學會電腦,父親最常做的事是點google地圖用地址找出大弟桃園的家,或城市街名去尋找親友的家,有時也去看他去過的日本風景區。
自有印尼看護照顧母親,父親又站到世界地圖前,問阿蒂住印尼哪裡?阿蒂說東爪哇,他要阿蒂說出更明確的地方,阿蒂指著Malang。後來的麗雅是在中爪哇,離雅加達很遠的地方。每有印尼重大災難或事故,他總會告訴看護,兩人再去看地圖的位置。
我終於知道,客廳的世界地圖對父親而言,是人的所在,父親透過家人、親友觀看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