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們走在奈良古城裡。
今辻說:「一路有風隨行。」
朋友笑言他散步也在寫詩。
他回頭看著我們:
「是風在寫詩。」
傳真機響起,紙卷未滾動,沒有信進來。
用了二十多年的傳真機有一點小故障,但是,我一直留著。
有風吹過。
書架上有一本書《DREAM》,是日本攝影家大脇崇走訪七十多國,拍攝孩童生活與夢想的作品。
大脇崇是日本詩人今辻和典的外甥。今辻逝世之後,他曾專程來台,重訪舅舅生前探訪的地方。
我們在台北相聚,搭捷運去淡水,還搭飛機到澎湖。我們與今辻同行。我不懂日文,大脇崇以英語為我譯著他舅舅的詩。
每一餐,大脇崇都從旅行袋裡請出今辻的相片,為他擺放了碗筷,彷彿我們三人一起吃飯。
「風落下去的一天,我也一起落下去。」他拿出今辻的詩集《西夏文字》捧讀,並且解釋著。詩句把我帶到東京、奈良、大阪、橫濱。好像我們再相逢。
「不要遺失你的靈魂。」他再三說著今辻生前的叮嚀。
今辻和典於二○○六年逝世,享年七十七歲。「風,將回到一百億年前的原貌」,這是他詩中的一句,似乎說著他預見的心曲。
我常常想起和今辻以及他的好友日本作家丸地守走在奈良的時光。
「奈良古城像唐朝長安城。」今辻說。他的聲音清亮,說起話來不急不徐。
奈良,模仿長安城修建,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保存著許多寺院、佛像、雕刻、繪畫。政府限制建築物高度,古城四周沒有高樓大廈林立的壓迫感,視野寬闊,抬頭就可以看見天空。
彼時,我們在寺廟、青山、古蹟之間散步。最難忘的是,我們在東大寺合掌祈願。祈了什麼願?今辻說,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氣。
今辻熟稔日文、中文和英文。他以日文創作的詩集《鳥葬的孩子們》曾獲橫濱詩人會獎,《西夏文字》獲地球詩獎。他也在日本府中監獄當義工。
我們相識時,我剛到澎湖鼎灣監獄裡教寫作,他總是以自身的經驗鼓勵我。我寄去我編的受刑人的書,他仔細閱讀,並且把數篇文章翻譯成日文,鼓舞學生。有一年,他和丸地守來台,直接和監獄寫作班的學生對談,現身說法,他謙虛的說:我要向大家學中文,你們的文章真好。
他持續將寫作班學生的作品譯成日文,發表在日本文學刊物上。往生前些年,他依然關心著這件事。罹癌的他繼續翻譯,還樂觀的告訴我,他和醫生配合著治療,同時保持創作、翻譯、思考,以文字和癌和平相處。
逝世的前兩年,他和兒子今辻美至夫來台北,我們三人歡聚。
我們談起《心經》,我讀著經上最後那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他讓我再念一遍,然後他也念起來。如此,唱誦數次。我們相視微笑。
今辻逝世後,他兒子美至夫來信說:「我總是感覺父親仍在他的書桌前寫詩。」
今辻和典寫得一手美麗的中文字。許多年前,他常從橫濱寫傳真信來。每次傳真機響起,大多是他從日本來信。
我的書桌靠近窗。風常拂過書架上的《西夏文字》。是風在讀他的詩?
多年前,我們走在奈良古城裡。今辻說:「一路有風隨行。」朋友笑言他散步也在寫詩。他回頭看著我們:「是風在寫詩。」
有一次,我去東京,他來相見,帶我搭車到橫濱。晚餐時,來了一位年輕人,就是他的外甥大脇崇。那個夜晚,我們三人談天,大脇崇帶著稚氣的臉龐,像他訴說的話語一樣,純真。
有一年,今辻到台灣來,還拜訪我的家鄉澎湖。那時是十一月,東北季風吹著。下飛機時,空中小姐貼心的提醒:「小心風大。」他臉上有著神祕的微笑。
回到日本之後,他寫了一首詩〈澎湖的朋友〉,敘述他的澎湖行:「機場吹著冬天強烈的海風──在台灣海峽中/島嶼像往常一樣/林葉飛揚/灑著亞熱帶的光線……海浪拍打著玄武岩的懸崖/野地的天人菊和候鳥/島的後方/原是靜悄悄深鎖的大門/清晨,我把思念釋放在空中……」
我反覆的讀著這首詩,想著他臉上那抹微笑。我想,也許從下飛機那一刻,他已在寫詩,記憶著澎湖。
二○○六年,今辻往生時,大脇崇拍下他安詳辭世的模樣寄來台北。那一夜,我為這位先行的長者誦讀《阿彌陀經》。
二○一○年,大脇崇寄來自己的攝影集《DREAM》,分享他走訪世界各地,拍攝訪問孩童夢想的書。他記錄著孩子們天真的笑顏,以及他們對未來的想法,有人想當電車司機,有人想當工程師,有人想做宇宙的飛行者,有人想做護士,有人想讓雙親快樂,有人想開飛機……
我把他的書放在今辻和典的詩集旁邊,常常翻讀。
那年,大脇崇來台重訪舅舅生前走過的地方。我們相逢的第三天,一早從台北搭飛機到澎湖。好友彩婕採了海島野生的仙人掌果實,調製成紫紅色的麵食;還煎了珊瑚餅,熬煮澎湖特有的風茹草茶,香氣滿屋。就像當年一樣。
大脇崇依然請出隨身帶著的今辻和典的相片,放在餐桌上。相片栩栩如生,像他生前一樣,眉宇間有著誠懇的專注,總是專心聆聽每個人的話語,謙虛有禮。
大脇崇念著他舅舅寫的詩:「你的靈魂走失了;你的心走失了;你的夢走失了……快去找啊!聽說有人在海邊見過他們。」
淚水落下。我想起今辻和典誦讀《心經》時的微笑。
「躍入海中」,大脇崇說:「舅舅在最後的時光裡,一直說著這四個字。」
「為什麼舅舅最後一直說著這四個字?」大脇崇好像是對我說話,又似乎是喃喃自語。他再次以日語讀著詩,並且以英語譯著。
我們來到澎湖的西嶼。望著落霞,望著夕陽在天空的彩圖。
「有魚。魚身是淺淺的藍。躍入海中。」這是我心中忽然響起連結著今辻的詩句。
日昨,我寄書附信給大脇崇:「我想到日本,再走一次和令舅、丸地守走過的城市,再去東大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