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寂然
又是早起,窗外一片白茫茫。
下霧了,草葉也沾染上輕薄的霜色,空氣裡陰霾低沉,把呼吸都壓得緊悶。
想起很多年前,我一個人在高原深山上,秋日已過,河水結冰,草木枯黃,天空風煙俱淨,如一片深海——現在該是準備過冬的忙碌時節了。
那裡的冬天,只要有足夠的柴草、牛糞以及糌粑,就不管天多冷雪多大,都不會太難堪了。
我曾寄居過的朋友家算是藏民裡的上等家境了,他們忙活了好長時間,終於——糌粑一袋袋地屯在倉房,還有一坨坨的酥油,也埋在糌粑裡,梁上吊著幾匹風乾犛牛肉,下面還有一大堆剛剛挖出的剩在地裡的土豆(馬鈴薯),簡直能蓋成一間小房子的大茶磚砌在最裡面。離倉房好遠的另一端是柴房,裡面填滿了給牛羊吃的牧草,屋簷下堆得最多的不是木柴,倒是曬得乾硬粗礪的牛糞,準備用來冬天燒爐子;而占弱勢部分的木柴就很精緻了,太長的枝幹劈短,太大的原木劈開,最後都被整齊削成適合放進爐子的規矩樣子……
多年以後,忽然想起藏地的我,此時卻在江南。
冬天裡,比起江南的陰柔溼冷,我更喜歡乾爽硬冷的天氣,不光因為我本來自北方,更因為這樣才會使我這種懶惰的人精神起來。
現在的生活,只有打起精神,才能勉強度過,佛法裡常強調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當勤精進;但了無慧根的我,總不見無常,更參不透生死,可是意念裡對於當下過往,仍然習慣性地感覺無謂而無聊了。
所以,我總想一個人生活,不需要誰的說明與支援,也不受誰的妨礙與支配,輕鬆明白乾淨地按照自己的心去生活。
初讀《阿含》時,我覺得「意外有詩意」的是頻頻出現在經中的四個字:「人間遊行」——釋迦在人間成佛後,一生總在人間遍處遊化,因此後來記載的經中一開始都是:「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某國,人間遊行……」
很喜歡如此樸拙的中古譯文,可能如今看起來生澀,卻另有一番意趣,不光是「如是我聞」、「一時」等等,「人間遊行」這四個字總讓我深思沉吟,彷彿筆畫構詞中透露著不同於凡庸世間的光景。
釋迦的「人間遊行」,很多時候只是一個人,或者只帶上他的侍者阿難,就這樣孤獨地上路,從一個城到另一個城,從一個國到另一個國,如果無緣說法,他往往一言不發,又是從一個城走到下一個城,從一個國走到下一個國。
他會孤獨寂寞嗎?
我想說,孤獨是有可能的吧,但即使孤獨,也只是他生活的淺表外貌,他應該不會寂寞,寂寞是衰敗與消耗,他所過的生活,是真正面向了自己的心,即使孤獨,也一定是煥然新鮮,不被腐舊的思想和固守的框架所禁閉,因此不會安逸地苟且在一個地方而讓身心漸漸地生銹發黴。
所以,釋迦的「人間遊行」,即使看上去形單影隻,但是其中的生機,卻蔚為大觀,他是守住了心的根本,又步步履新,遊行於世間無限,而不住於或世或間。
我總想一個人生活,或者像最初在高原深山,或者像佛陀當初遊行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