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我愛走路。

操場是我每天與自己對話的修行道場，風雨無阻。

在操場上，每天面對的心境迥然不同；同樣的，因所看所聽所接觸到的有緣人的舉止，總會發出電波似的，間接刺激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兀自上下跳動，串成音符，或是搖滾，或是藍調，曲曲相連，盈耳不絕。

小學四年級，還在冒芽的那個年紀，已然體會何謂孤獨──我發現得了香港腳，顯然是衛生出了毛病；像是女生長了頭蝨一樣，會傳染，是討人厭的；若是說出來，除了會被排斥，更會被同學嘲笑翻的。

是故，每到下課鈴響，我便遠離同學，獨自在操場上行走；偶然間，踏進跳遠跳高的沙坑，被日頭曬燙的細沙，鑽進腳趾中，竟然舒服到想要流淚；不但發癢的部位，被爬梳到五指滿足，那股快樂的電流輸到腦袋，讓我開始唱歌，雖沒有聽眾喝采，卻令人自嗨，開懷迷醉。

接著下來，雖然考上台中市一中，一開學就信心全失，遠遠跟不上老師授課的節奏。只有上體育課，全班帶到教室外的操場，我才找到自己的定位。或許是同學們太會念書，不愛運動，為何我在跑道上的速度，總會贏過其他的人？校慶運動會，百公尺、跳遠、跳高，體育老師都指定我代表初一甲班上陣，最終就算預賽就被淘汰了，我還是樂於收到同班同學給我的掌聲。

高中的校園較大，操場很是氣派，每每等到降旗後，同學都湧到操場打排球。我倒是懷念起小學的躲避球，某個周末的下午，大概是團管區或是後備軍人的團體，借用學校辦活動。忽然，烏雲密布，大雨說下就下，操場上瞬間空曠了下來，只剩幾面綁在桿子上的國旗，在風雨中瑟縮哀嘆。我看之不忍，跑到走廊上，向穿著軍服的軍人抗議，為何不趕緊將國旗搶收起來？軍人回我，沒關係，隨它吧！記憶中，我的愛國心，第一次被澆了冷水。

當兵在左營，緊鄰司令部的團部連。營區設在一個下坡道邊上。每有大雨或是颱風，水溝的水就會滿溢氾濫，操場被淹，省了早晚點名不算，還有游出來的吳郭魚以及泥鰍可抓。那個操場，反倒是我軍中歲月中最為鍾意的場所，反正打掃淤泥這件差事，終是輪不到我頭上。

最近剛搬家，最讓我滿意的就是鄰近一所沒有圍牆的國中。國中的操場不設防，任何時間，都可進入走路；當然，咱們是懂得好歹的，上課期間，就離遠些，不要影響了學子們才好。

每到黃昏，住在附近的老人婦女孩子……都湧現在操場上，快走、騎腳踏車、踢足球、打棒球……皆能自得其樂。不過，一群貴婦模樣的婦女，許是來陪孩子上足球課吧；頂多小一小二的孩子，穿著得體，有英國球隊的球衣球鞋水準，接受一位外國老師的指導。這群貴婦，經常站在跑道上看手機，說手機，彼此聊天，旁若無人；到了後來，乾脆把大條毛巾鋪在跑道上，聒噪笑鬧，好不自在。

有一天，我終於忍受不住，請他們移坐跑道邊的草地上，將跑道還給運動的人；她們還算好，立刻改善，不過，到了第二天，照樣霸占跑道，或許是看到我這惡人進場，才匆匆地往後挪了一下。走在跑道上的我，差點忍不住狂笑！何必呢？難道自愛些，為他人留一點空間，會是一件困難的事？如果她們連自己都做不好，我懷疑她們的孩子，長大後就算很會踢足球，但是否會跟母親一樣我行我素，只想到利己之事，沒有他人的餘地？

一位妙齡女孩，頂多是大學生吧？下盤可觀，重量想當然耳；總是戴著耳機在快走。有一天，超過她身邊，聽到她在說電話；嚇人的是，女孩竟出口成髒，粗口連發，跟她朋友大罵自己的父親，說是出國回來，居然忘了給她帶化妝品……

一位中年大叔，每天都綁著同色的一副頭巾跑步，日日相同；我猜，頭巾的材質應該不錯，每天洗了都可快乾；他也應該患有不輕的胃食道逆流症，每到夜晚，跑道上奔馳的人們不少，倒都是安靜順氣的，只有他，平均每一圈要大聲清理喉嚨兩次，那道石破天驚的吼聲，初來者肯定會被嚇一跳。我始終沒有機會與他攀談，否則可以介紹一位很好的醫生給他。

最近雨水豐沛，每每一下雨，操場上就萬籟俱寂，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很在意球鞋老是會潮掉，有一天，乾脆脫了鞋，赤腳在跑道上快走；跑道上似有似無的顆粒，摩擦在腳底板上，還真是不錯，不都說刺激腳底板對身體不壞嗎？等到走完每天的圈數，雨勢依然不小，我小心翼翼地抱著球鞋，赤腳走回家去；途中遇有兩回滑腳處，幸好平衡感尚可，沒有摔個四腳朝天，真是菩薩保佑！

我們成天忙碌，鮮少有機會放空自己，察覺自己的心跳。如果養成走路的習慣，不單可以健身養生，也能養成與自己對話的習慣；我每每在工作上碰到瓶頸，或是企畫何種活動，經常會在行走時，尋到解決的方案。

生活在台灣真好，只要遠離電視網路，只要覓得一個適合走路的風雨操場，你會發現，除了日頭月亮星光，就算那些風和雨，都是充實你生活的資糧，讓你健步如飛的同時，拋掉煩惱，增長智慧；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