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薈穎

多年不見的大學同學大個兒，從馬來西亞的沙巴來台度假，我們幾個台北人請他到一家古早味的台菜小館聚餐。大個兒讚不絕口地說：「當年僑生宿舍的飯菜就類似這種口味。」

提到僑生宿舍，我們不約而同想起那件慘事：大一寒假，本地生興高采烈地回家過年了。僑生全都留在學校，未料農曆過年前，宿舍餐廳宣布休業一星期，原本以為校門口有很多小吃店可吃飯，誰知全都關門，連包子、饅頭、麵包都沒得買，他們只能靠著個人殘存的奶粉過活，有人甚至只喝白開水度日。每天派人出去覓食，終於在大年初二發現幾家商店開門，但是只賣餅乾和禮盒，所有餅乾被他們搜刮一空，一直等到大年初五，宿舍餐廳才開伙。

開學日，大家一見面都笑容滿面互祝新年好，唯有僑生們板著臭臉不吭聲，幾經詢問才知道真相：「你們真不夠意思，自己回家去吃香喝辣，卻丟下我們這群離鄉背井的同學挨餓，簡直像難民。」

有位同學家住學校附近，她把這事告訴家人，伯母非常不捨，之後每年歲末都在家裡準備豐盛的食物，邀請班上所有住校同學大快朵頤。

大個兒有十幾年沒參加同學聚會了，急著打聽國內外同學的近況，談到有幾位老友已經「提前下車」，大夥兒不勝唏噓。

「小惠怎麼樣，她好嗎？」大個兒和小惠曾是唯一的班對，畢業後卻徹底分手了。四十多年來，我們這些老同學始終不敢問是怎麼回事，這次他突然提起，我們都嚇了一跳。

小惠家庭背景相當優越，她又是四個姐妹中的佼佼者，備受父母寵愛，但是她個性豪爽，待人親切又熱心公益，沒有富家千金的傲慢，在班上人緣很好。

在我們追問下，大個兒臉上露出萬分無奈的表情：

「都怪老天爺不幫忙啊！大四那年全班幾乎都在忙著考托福、申請美國入學許可，我家裡卻遭遇經濟上超大難題，老爸下令畢業後立刻回家、不得延誤；但小惠已經拿到美國研究所的獎學金，勢在必行。

有一天，小惠父親召見我，他問清我的情況，說要替我出旅費，讓我倆一起去美國念書。我說家中需要我，不能只顧自己，他桌子一拍大罵：『沒出息的東西！』我起身就走；外面天色已暗而且大雨滂沱，小惠追了出來，順手抓了一份《中央日報》給我遮雨。我們站在巷子裡痴痴對望，淚水、雨水嘩啦啦一起流下，許久、許久，報紙早就稀爛了。我拉起她的雙手說：『再見了，祝妳事事如意，請多保重。』從此沒有回頭。」

大個兒淡淡地說，聽得我們這些老女生個個熱淚盈眶。他低頭把玩咖啡杯，繼續未完的敘述：

「兩個星期後，小惠啟程赴美，不料她竟然從日本機場來信，信紙內夾了三百美元，原來細心的她早已洞悉我籌不出回家的旅費，又顧及我的面子而不好意思親手給我錢。

那年沙巴的天氣特別乾旱酷熱，我返鄉後帶領工人從早忙到晚，蟲災、病害逐一克服，終於慢慢地挽救了家裡的農場，自己卻已曬成一身黑炭。」

大個兒抬起頭很得意地笑道：

「我在台大農學院沒有白混，道道地地是一個農夫，老爸很滿意我不是『台灣由你玩四年』（Taiwan University的諧音）……我分次把錢寄還給小惠，但她一再退回，後來知道她雙親要去探望她，我把握時機再次匯款，請她用來招待父母，並告知是我還的錢，她總算收下了，我也扳回一點尊嚴。」

大個兒成家後育有四兒一女，他現在已退休，幾百公頃的農地大多種植油棕樹，全交給了兒子們掌管，無事一身輕，同學們戲稱他是「沙巴王子」。

我們七嘴八舌告訴他，小惠去美國兩年後拿到碩士學位，後來結婚生了一個女兒，現仍定居美國，近況很好。由於她是電腦高手，所以班上同學的通訊錄都是她負責編輯，而且每兩年舉辦一次的同學會國外旅遊，她也總是不可或缺的大幫手。

聽完之後，大個兒感嘆道：「我和她現在不只是各自東西，也可算是不同時代的人了。因為我對電腦完全陌生，幾乎一竅不通。兩人即使見面，恐怕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王子啊，不必嘆息，人生的際遇本來就無法強求，既然你們兩人緣薄，就只要記得年輕時那段苦甜交織的美麗回憶，彼此遙相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