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進文
10釋迦跟我搭捷運
很多年沒去龍山寺了,農曆年節第三日我搭捷運至此,人極多,多麼稠密的祈禱。禱詞,像煙的樣子,積極向上,煙的姿態從未刻意為了什麼而裊裊。祈禱的時候,啊卻忘了我們更要像一炷香,自我燃燒。
寺廟內外,我們稠密且渺小,神收下一些祂總是不需要的東西。我們的需求總是彼此重複,歷史跟春天在同一座香爐鼎盛,結果都是灰。我觸及灰,細膩如嬰兒的皮膚。天氣變溫暖了,汗很平凡,老人都斷簡殘篇似地背誦,那是經文嗎?
正殿彷彿不太醒目的一旁,我看到〈釋迦出山〉這尊佛,感覺祂正為人間祈福著,而不是被膜拜著。那是黃土水的作品。他將空靈抽象的佛陀造形與人間形象結合,讓人覺得佛身即是世間的肉身。
〈釋迦出山〉是黃土水於一九二四年受艋舺龍山寺之託,於一九二六年完成的作品;以櫻木雕刻的原作於二戰時期毀於美軍的轟炸,所幸石膏模保留下來,有研究者表示此件作品乃黃土水臨摹南宋梁楷的〈釋迦出山圖〉而成。梁楷在釋迦的衣紋採用中鋒,下筆氣勢如折斷的蘆葦,稱為「折蘆描」,他的作品以減筆和潑墨著名,「禪意」更是他作品中特殊的風格,梁楷這幅作品後來流落至日本,在諸多畫冊上多有收錄,黃土水旅居日本時,據料應該是看過的。
這尊釋迦佛合乎人體肌肉骨骼的結構,癯瘦的外表,節制而不夸飾,袈裟披布內隱約透出體態,人與架裟自然服貼,和諧,平衡。但寺裡的翻銅雕塑黧黑太過了,許是為煙所薰?
細觀釋迦佛的法相:額頭,莊嚴睿智。耳珠長垂,福慧也。閉目合掌,是悲憫,亦是對著眾生的謙遜。眼尾淡紋,如時光安祥。骨之清癯,乃苦行參道的力量。袈裟,薄如一念。祂沉思,微風輕輕覺悟。
沒有誰特別注意這尊與我們可以平視的釋迦吧?我們祈求時太習慣仰望——仰望天,天駐在的地方,我們叫它淨土,佛走過,天知道祂赤腳是沾泥的。寺裡太多神佛,它在殿內左側一旁,靜靜的,苦心的、愛的……而我們都太專注在自己的祈禱以及宗教想像的慰藉之中,藝術其實更能淨心的。沒錯,我們是需要神,但我們更需要人間。
我離開龍山寺去搭捷運,車廂內恍然見一釋迦合掌端坐,我想,祂是跟著我一起搭上這班的吧?祂搭捷運的原因和陽光類似,和人不同。我不準備問祂,祂也不會回答我。祂日日在人間和神之間走動,或許,因著祂藝術的心,更能了解人間悲歡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