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世璿

又是五月了，屬於蘇蘭的節日又來到了。有時想想，命運很愛惡作劇，最討厭節日的她，逢年過節就要遠遊外地，稱之為「避節、避劫」。可是我們這些朋友，卻又都把她的告別日當成節日，時候一到，不約而同的紀念她。她再怎麼避，也避不開屬於自己的節日──五月二十四日。

四年前的這天，驚聞蘇蘭病逝，有如平地一聲霹靂。我看到簡訊，坐在辦公室裡沉默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馬上訂好車票，趕緊北上探望。其實在蘇蘭一○一年初再度住院時，就知道她的身體狀況不好，但是因為她在當年三月創造了一個奇蹟，當醫生都不看好她的病況時，她用意志力克服病痛，連腹水都神奇地不見。還能主持廣播節目、演講，還帶著好友亞芝到花蓮旅遊。這次的旅遊玩了三天二夜，住在石梯坪的緩慢民宿。

從她們一到花蓮，花蓮三口組的我、貞雯和筱華，就先帶她們去花蓮有名的上海菜料理三十九號招待所用餐。蘇蘭很興奮，還沒有用餐之前，就照著她的習慣，拉著大家合影。她除了拍人，也拍菜，更拉著做菜的大廚毛哥拍照，還閒聊了一陣。我載著她們到豐裡國小拍照，接著送她們到緩慢民宿，在路上，大家吱吱喳喳，蘇蘭說了，下次她再去南寧演講時，要帶著我去，因為身強體壯的我，很適合當行李工。亞芝說，台北紅屋定期都有表演會，也有人在那裡朗誦詩，我馬上回應，下次我們一起去。大家無異議通過。

我們後來真的去了，和亞芝、蘇蘭的兒子余昊，還有紀念蘇蘭的幾首詩。那是在一○三年的暑假。「緩慢」的旅行，蘇蘭猶如太陽般光芒四射，我們都相信她說的「我的意志力比醫生開的藥更有效。」大家相約，等她忙完住院期間所擔誤的國內外幾場演講後，再來花蓮度假。她還在籌畫六月初的「好友會」，要邀請她心中最珍惜的一百個好友，一起出席這個盛會，全部由她買單。她常說她的好友都是好人，但好友未必彼此認識，所以她要安排好友認識好友的機會。她很重視這場聚會，還一直提到她的規畫。我們以為等到六月分，大家會再聚在一起，或是等她忙完再來花蓮度假。誰知耀眼的太陽，其實是黃昏返照，那時的紅光滿面，不過是進入黑夜的餘暉。蘇蘭回到台北，才去幾場演講，透支了她的體力，她再度住院，這次她再也沒有重演奇蹟，我們的花蓮再約，也成了一個未實現的記憶。

好友會一如她的期待，照常在三峽大板根度假村舉行，好友們齊相出席，但串起這些人脈的中心：蘇蘭本人，已成了銀幕上的不朽主角。烈東導演和香蘭老師用她生前留下的點點滴滴，讓她的愛和教育熱情繼續在世間感動人們。好友會上，她的倩影和紫色花朵相映照，真的做到了泰戈爾所言「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盛會上，好友們訴說對她的懷念與不捨，用音樂、用歌唱、用朗詩。我相信她在雲端上看著這一切，應該是滿意微笑的。

二○一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她離開人間，到那個遠得沒有人會再回來的感謝村裡（張曉風作品，我在我不在的地方，蘇蘭最愛詩作之一）。每個人在看到當早的簡訊，應該都像我的反應，那真是平地裡一個霹靂，肝膽也震動了。我在她的靈前上香，心裡跟她說話，我說我不想用悲傷來紀念她，因為她不再受病痛所苦了。既然她喜歡讀詩，喜歡讀我寫的詩，那我就用持續寫詩來紀念她。看著她的放大照，依稀感覺她在冥冥中點點頭。

其實，我這人天生疏懶，又當上很忙很忙的校長一職，所以很多事都能省則省。尤其是寫詩這件事，一旦校務繁忙，腦袋自動進入安全模式，其他不屬於工作目標的事就會排在優先次序之末，或是遺忘。今天還能持續寫詩的習慣，要感謝蘇蘭。若非她在民國一百年起催我每天寫詩、分三餐傳送給她看，讓我天天都得絞盡腦汁的找題材、細琢磨，我想我應該還是離寫詩兩字在千里之遙。但是連續幾個月的緊密創作，對詩有初步的認識，或者說知道如何靠近，勉勉強強也有一些拙作產出。我在文字上的創作習慣，真的要謝謝蘇蘭。沒有她，我不會看到自己在文字上的小小潛力。也因這個，我們之間的交往，主要是詩的管道。我寫、她讀，她點評、我修正。她有時提出一些修正看法，改了幾個字，作品的意境就大不同。我想蘇蘭就是我的嚮導，引我走入詩國的美好之境。那段時間每日往返的簡訊、通信，除了她的行程照片，也脫離不了詩。詩是我們交心的方式，也是我們溝通的媒介。

蘇蘭雖然走了好幾年，但我總覺得她只是遠行。在我心中，我記得她，記得十分清晰，即使幾年以後的今天，她的音容，在我印象中依然新鮮，像是剛剛才揮手告別了幾分鐘。有時也會感慨，人之相交，有其緣分。有些人，在一起許多年，卻未必彼此交心熟識。有些人雖然其淡如水的交往，卻竟能永生難忘。

願她在遠方一如既往地讀詩、朗詩，偶爾，也記起我們這些還在人間懷念她的人。後面是這幾天想起蘇蘭寫的一首詩，送給天上的她，願她靜好：

循環

在大海的花園裡

有朵浪花正要開了

突然想起，之前曾是一條河

在高山的盛宴上

有條小河正要唱歌

突然憶起，之前曾是一朵雲

在天空的畫布裡

有朵彩雲正要塗抹

突然念起，之前曾是一片海

浪花盛開，浪花萎謝，在海裡入土

河流滿漲，河流乾枯，在山裡升天

雲朵生起，雲朵死去，在空中化雨

雲是水是花朵

是天地是河海

是云云眾生的生老病死。

是你的我的他的春夏秋冬

我是一朵雲

你是人海中的一滴水

他是人山上的一條河

我們不只活一次

我們死了許多次

我們還要繼續一起活了

許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