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圖/羅世煌
消災祈福,爬上父親肩膀
燈火熒熒閃閃,整排如竹筏般引渡我漫行於光陰之河,明亮燈裡裝藏記憶,隨我移行腳步於風中緩緩顯影──廟神於炮火中出巡,燈籠被信眾提在手上,路邊擠滿圍觀之人……類似的熱鬧街坊,神靈起駕,七爺八爺搖搖晃晃,千里眼與順風耳,人潮混雜神鬼穿梭。父親的背微彎,平常我當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山丘,只有鑼鈸鏦響、炮火亂飛,青面獠牙遊行經過,父親才會將我高舉至他肩上。我摀著臉,想將眼前兇神惡煞看清楚,害怕的眼神欲張而不敢,鞭炮炸響,平日側身廟柱後頭,瞇眼見祭壇神像活脫行過,悲歡童年自遠而近,彎轉然後漸行漸遠……
父親的肩膀是最安全亦最令人驕傲的城堡,橘黃令旗簇擁而過,濟公、彌勒、三太子如陀螺左右轉繞,怒瞠、喜樂我分不清,一聲尖厲炮聲衝出倏地轉回,似抓不住的精怪。父親手勁浮出一條條青筋,驀地感覺他兩腳如根深入地裡,我的身軀與他接連一起,變成一棵高大的樹。神鬼穿繞,魂相追逐,遊行散去,路邊樹海亦漸撤離。
之後我被父親自肩膀放了下來,陽光繞轉,月出簷上,內心陰暗角落總有魑魅張牙舞爪。我怕黑、怕陰靈出沒,對神鬼始終懷有複雜情節,而這分懼怕,終究沒能向人明說!
紅燈籠如高掛鞭炮等候祭典燃放,白燈籠已脫外衣,遇火勢將爆裂得更徹底。炮聲喑啞於另一個時空,靈魂走動,與人一同存在著。
記憶中故鄉住家多向馬路,父親夜行機車如舟緩行,我在後座轉頭但見路邊屋裡透出幽光──小紅燭點亮神主牌位,觀音像坐在另一頭,微光晃動祖靈於昏暗室內顯明……燭火為燈籠之心,我緊抓座前橫鐵,手心冒出冷汗,父親傾斜上身手抓方向盤,似未察覺我的膽怯。
而今回想起來,童年許多熱鬧場景行過眼前皆是鬼魂,信仰實為驅趕恐懼的儀式。姑姑經營特種行業,興盛時旗下小姐眾多,廳內供奉的神明亦最壯觀。門前左右各懸一盞白燈籠,木門拉開,煙香氤氳裡頭擠滿神像,牆與天花板長年燻得整片黑。祈福消災祭典大廳前通常圍滿人,弄樓、起乩,鑼鼓喧天,印象最深那次壯漢赤條上身,利刃插上冥紙於祭壇前焚盡,便向自己胸前刺入,圍觀氣氛緊繃,我跟著渾身抖顫,血於男人胸膛滲成紅色樹枝,並在我腦海擴成幽靈網絡。
點燃燭火,生命傳唱不已
會館前人愈集愈多,一座座屏風立於屋內,棲止各樣風華景致──秀麗、冶豔,閒情與拘謹,從窗門望向裡頭,越迴廊穿過明暗交界,似便回到古時候。
白衣男陸續登上山鉾頂層,鑼鈸錚錚敲響,眼前與原始純樸的年代接通,長條注連繩自頂上垂下,那船似要航向天空。
深巷祭壇燭火淋漓燃燒,女孩叫賣清音穿透時空,拉回那疫病肆虐時代,神泉苑裡豎起六十六根矛,神明、汙穢於此較勁。莊嚴的祭典多源於紛亂災難,眼前情景卻比家鄉靜寂得多。靈魂被舉高,相互堆疊,我獨行深巷、於一波波遊行隊伍經過時佇立路邊,踮著腳尖,視線被遮擋,不明的情節自人潮縫隙遊過……之後父親身形消失,引路幡前導,葬儀社前一盞盞白燈籠寫著青字,燭光氤氳搖曳……我仍不勇敢,對生命存在仍然渾噩不明,卻須面對親人亡故的事實!而後逐漸懂得靈魂之說其實是種精神慰藉,卻寧願相信生命於血涼後仍有靈性,才得與心繫之人長相左右。
行至巷路交會口,回望,紅白燈籠懸於不遠處,魂在遊走,白衣、黑衫,與一波波遊客匯合。紙月升得更高,星隱藏雲層裡面,抬頭望天,似見父親正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