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一九一七。
這一年,很巧合地,在中國及台灣,都各自有一批人因感於時代動盪、局勢混亂,而試圖發起運動號召,替文學注入活水;但是,如此巧合之中,卻也展現了歷史的分歧。在中國,尚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的留學生胡適,於一月的《新青年》上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成為之後整個中國新文學運動的肇端;而在台灣,彰化人黃臥松將原先奉祀文昌帝君的神明會加以改組重振,並於此年十月創立「崇文社」,欲藉此凝聚眾文人之力,興文風、扶禮教,是為台灣日治時期第一個文社。
這兩造的文學活動,雖然發生在同一年,卻完全背道而馳:一個是向前看齊、務求新變的徹底改革,並大舉提倡口語白話文;一個則是回望過去、揚發固有文化的救亡圖存,且完全使用傳統文言文。將這兩者並列,重點不在評斷孰優孰劣、何者先進何者落後;而是,從巨大分歧當中,我們有機會重新認識到兩者的歷史條件有多麼不同,才因此產生這麼殊異的結果。
如今人們較為熟悉的是,大概是日治時期中後期發軔的台灣新文學,但在割讓之初,總督府嘗利用台日兩地文化中的「同文」情境——同樣都使用漢字、書寫漢文的情境——強化政令傳達、推動政策,更甚,也邀集本地傳統仕紳參加筵席,吟詩作對、相互唱和;如此一來,通過「同文」,總督府便達到了統治兼撫綏之效,也因此,就結果來看,亦讓古典文學獲得了活躍的舞台。當然,比起之後誕生的新文學,這些被殖民者所利用的古典文學,其精神與內涵相形之下,的確普遍缺乏了對殖民的正面抵抗與直接批判;不過,若因此而將古典文學完全棄之不顧,便容易忽略這個事實:在新文學於一九二○年代中後期取得一定聲勢並逐步成熟之前,古典文學對傳統知識分子以及當時絕大多數台灣人而言,還是具有相當重要地位的。
有了這層認知之後,或許能更貼近理解當時台灣文士——甚至包括新文學之父賴和、民族運動者楊肇嘉等——為何要參與崇文社、為何標舉文言文。即便以我們今日已然深深現代化了的後見之明來看,提倡古文、傳統文化的舉動可能顯得迂腐保守、僵化過時,可是對當時還是受傳統教育、具備古典素養的知識分子來說,那卻是他們少數能夠用以發聲、用以改變世界的「武器」了——就算這「武器」可能同時也被殖民者利用著。
自一九一七年崇文社重新創組後,便持續活動至一九四一年,且到了重組隔年的一九一八年,該社便開始每月進行主題徵稿,之後多有將徵稿文章集結出版。當中最具代表性的算是徵稿百期紀念的《崇文社文集》,而書中澎湖詩人陳錫如的序,就道盡崇文社的精神:「慨自歐風西至,美雨東來,騰湧潮流,滄桑變幻。習異學者,自詡文明;守漢學者,貽譏頑固。思想惡化,趨向歧途,無惑乎世風不古而道德淪亡,人倫有乖而心術敗壞也。彰化諸君子有見及此,為維持世道思,為補救人心計,且為異學爭鳴防,為漢學重興冀,爰創立一崇文社。」
綜觀他們的徵稿題目,諸如:「養苗媳及蓄婢弊害議」、「破除迷信議」、「女子教育論」、「台灣青年自覺論」、「台灣建設大學議」、「舊慣取捨論」等等,可以發現他們決非完全守舊、抗拒新事物,而是也在試圖趕上時代潮流;而從「文人模範論」、「文學興國論」等題目,也可以看出「(漢)文」、「文學」在這些傳統文士的眼裡,是真的能在現實中產生各種實際效用的。這種文學「有用」的觀點,與今日流行的「無用之用」的說法,差異甚大;但那個時代,或許正因為人人都這樣認為,才致使文學在各地都劇烈變化著、發展著吧。
動盪的時代之下,總是有許多不同的動向並存著,然而,隨著歷史發展,某些動向會被放大、被強調,例如白話文/言文一致的風氣,從日本,到中國,最後到台灣,後來也逐漸取得了主流的位置。然而,歷史上也曾經存在過崇文社這種幾乎完全相反的動向,他們同樣是想在動盪之中,找到出路;在困境之中,努力維繫著一線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