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翔羚

母親曾是清潔工。除了受雇清潔公司，駐點清掃之外，也在假日兼差鐘點打掃。一般說來，特重隱私的有錢人，並不隨便雇用鐘點打掃。所以，當駐點單位的總務詢問母親能否到董事長家打掃時，其實早已暗中觀察甚久。母親向來不遲到、打掃一絲不苟、也沒有任何單位報失物品，那是種職業榮耀。

不過，小時並不懂得欣賞這種榮耀。每逢假日，要去董事長家打掃，母親擔心我一人在家，總用各式理由半哄騙、半利誘地帶我出門。

從永和到公保大樓再上陽明山，兩班車總是慢慢從喧鬧到靜謐，從溫熱逐步變換成溼冷。公車緩駛過榮總旁側的石牌路，再順接行義路，只要見到矗立路旁土地公廟前的香爐，那就像個無聲的鈴，母親會在這時候把我搖醒下車，走了一段，便可望見董事長家那濛濛糊糊、潮溼的滿園草綠，接著要穿過那片綠地，才能湊近石灰色的磚瓦門牆，進門的瞬間，母親總不忘示意要我守規矩。

記得第一次進入屋內，看到四處擺掛的照片，非常好奇，手才伸出，母親立即喝阻。「這孩子真乖，願意幫媽媽的忙！」董事長夫人總是笑著這麼說。這樣的稱讚，有著魔法，之前的嘀咕不滿，如煙散去。接下來，我總是乖順的依著例行步驟，待在冰冷的浴室擦洗，等母親打掃兼煮飯完畢。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裡，我經常想著現在電視節目是演到哪裡？鄰居小朋友們現在玩什麼遊戲？然而，到最後，還是會回到母親答應收工後帶我去逛街的想望。

一個年前假日，照例又要到公保大樓換車。公車一來，突然從四面八方湧現了人潮，肩碰肩，人擠人，我和母親站在車門口不能動彈。沒多久，一位婦人輕點母親的肩膀：「小姐，你的皮包好像被刀片劃破了。」母親緊張地翻看皮包，果真，裂縫割得又深又長。瞬間，我們明白剛才那不對勁的雜沓是怎麼一回事了。母親二話不說趕緊把我拖下車，很緊張地翻開站牌附近的垃圾桶，不顧那些湯湯水水，將手伸進去翻攪幾遍，口中喃喃不已，我慌張羞赧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母親繼續翻找公保大樓周圍的垃圾桶，但是，仍徒勞無功，只好到警察局報案。母親急促結巴述說那皮包裡有七、八萬元，有年關調度的支票，也有各式身分證明，警察說，在公車上遭竊，不太容易追回，要有心理準備。母親沮喪地出了警局，又去翻找了幾個垃圾桶才罷休，接著，默默地帶我坐上公車，前往董事長家。

母親倚靠窗邊，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無語流淚。「土地公廟到了」我提醒著。跟著心不在焉的母親，緩步行走，經過了那片鋪蓋著橙暮色的草地，這是幾次來此打掃時從沒看過的向晚顏色。我心裡牽掛著，母親沒遵守約定時間，等一下應該會被責備吧！

進了門，董事長夫人似乎覺察到母親的神色有異，但她並未責怪，好像一切都明瞭般，慢慢地引領母親到廚房去，請母親坐下來，倒了杯熱茶。那杯熱茶，倒提醒了我們無心去覺察的嚴寒。母親喝著那杯茶，就像酒精發酵一般，愈溫熱，愈勾勒出愁緒，於是從遲到的理由講到半生的辛勞，止不住啜泣，夫人靜靜傾聽，甚少評論，還不時輕拍母親的肩膀。那杯茶喝完，母親也回復平穩的情緒了，準備打掃，然而夫人竟在此時遞上個紅包，裡面除了鐘點薪水，還有年終獎金。母親推辭不收，夫人卻堅持要給。她說這是感謝母親整年的付出與盡責，再加上做事與為人總讓她放心，也希望這個紅包能夠帶給母親一點寬慰，並藉此轉運。

工作結束，母親連聲說謝，帶我穿過那片綠地，夜幕早已低垂，因為投射燈的照明，那彷彿點點星光的綠地，又有了我不曾看過的景象。時至今日，每提及陽明山的別墅區，我總會立即想起那一杯散發人情芬芳的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