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初雪來得早,馬路一側的銀杏葉還沒落盡,另一側栽植的樹木卻早已覆蓋上了白色的新雪。
深秋的時候去了一趟台大,路遇掉落在地的大片銀杏葉,同行的友人知我鐘愛銀杏久矣,於是從地上的落葉中撿拾了一片外相極好、顏色均勻、無破損的銀杏葉送於我,權當此次台大之行的紀念。回來後,我自將銀杏葉仔細收好,夾進棕色封皮的日記本中,偶作書籤之用——這樣的趣味倒不常有了。
大學在北京念書的時候,學校舊校門邊上也有幾株年歲已久的銀杏樹。一到秋天,漫天金黃的樹葉突然炸開,紛紛揚揚灑落在地上,校外的悠閒遊人、校內忙於上課的學生,到了樹前都變成了同一副驚歎的模樣。偶爾,北京城的初雪來得早,馬路一側的銀杏葉還沒落盡,另一側栽植的樹木卻早已覆蓋上了白色的新雪,時間的交疊如此具象化地呈現在眼前,那是非常難得的景致。
但我對銀杏的喜愛卻應溯源到更久遠之前。我成長於鄉下,那是一段沒有網路、沒有手機、甚至連有線電視都不普及的童年時光。所有的生活趣味都在自然之中,於是春天挖野菜、去深山裡採蘭花、杜鵑花;夏天下河游泳、去柑橘林裡蒐集滿滿一袋的蟬蛻;秋天的時間留給家裡的土地,邊割稻子邊玩捉迷藏;冬天也不閒著,因為枯水期是捉魚的最好時機。在與大自然朝夕相處的日子裡,我逐漸認識了柏樹、杉樹、枇杷樹、楊梅樹。柏樹在低矮的山丘上隨處可見,杉樹常被種植在村居屋後的池塘邊,枇杷樹、楊梅樹則是亞熱帶家戶中必備的水果資產。
然而我從未見過銀杏。直到小學課本第一次介紹了它。書上說銀杏是一種珍貴的植物,要七十多年才能結果,結出來的果子有藥用功能,並且像扇子的葉片夾在書中還可以防蠹蟲。於是,年幼的我一邊在腦中描繪了無數次扇形的葉片,一邊暗自下定決心等見到真實的銀杏後一定要拿來做書籤。
我期盼著見到一株真實的銀杏樹。但這並不容易,銀杏並不是一種在南方丘陵地區的常見植物;而在好長一段時間內,也沒有哪位好心的村人突發奇想去種植一顆銀杏樹。大概因為從買樹苗、到栽種、澆水、除蟲、到銀杏真正長成一顆大樹要花七十年或更久的時間吧。而這麼漫長的時間已經足夠枇杷樹花開了又謝,足夠楊梅樹結果無數次了。即便作為行道樹,柏樹也比銀杏要更合適。
但於我而言,銀杏正因其不可得而變得比周圍隨處可見的柏樹、杉樹、枇杷樹更高貴了。於是,在我到達每一個新的地方時,總會瞪大了眼睛尋找,是不是在深淺不一的綠色森林中,混雜了一株有著扇形葉片的銀杏樹。
直到有一天,姐姐告訴我,在我每天都會經過的河岸邊有了三株新的銀杏樹。我興奮地跑過去。銀杏樹是幼苗的樣子,在旁邊已扎根數十年的杉樹映襯下顯得瘦弱而渺小。我如願看到了像扇子的葉片,並如獲珍寶般地有了第一個葉子書籤。
姐姐說,這是外婆送我的禮物。等我長到她那樣的年紀,就可以吃上銀杏果了。
這是一個約定。我與姐姐的約定。我與外婆的約定。我與童年的約定。
後來,我去北方念書,又來了更南邊的台灣,也見到了各式各樣的銀杏樹。生活比童年更為忙碌、也有了更多的選擇。與自然四季親密接觸的機會卻少了。幸好,我還擁有三棵獨一無二的銀杏樹。我身處其中的童年,正像秋天的銀杏葉一樣,金燦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