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平
車廂晃動,像一顆心在忐忑。
中山國小,車門開了,進出的人不多。車門關上。我想我還是坐下吧。
雖說不是尖峰時刻,可要找個獨坐位子也是難的。博愛座我是不去的;有時見一些年輕人坐在那裡,我不解,怎麼變這樣?我坐下了,鄰座的青年人在滑手機,側對我的兩名美眉也是。我也有手機,但我此刻還是安靜好些。我緩緩做了幾次深呼吸。
車又停了。我的還沒到。
臉書上見過了,她用的是本名,照片也是本人,一眼就找出來了。(沒錯,是這個笑容,溫甜的,像一抹春日彩雲。像一隻汲過蜜朝你飛來的斑蝶。)也輕易谷歌出來,在五峰。
古亭,我得下了,換3號線。
前兩天就決定這樣穿,白衫牛仔褲,黑皮鞋,天冷再搭件西裝外套。順手加一條圍脖。別忘了帶傘。
下雨了。
從捷運新店區公所出來;雨勢不大,空氣溼透了,有草木香。頃間,我看見山。雨水洗潤著青山。盆地是山圍成的;恍然憶起,島上三分之二是山。海島,山國。婆娑之島,山巒連綿。
見面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我想了千百次,沒有答案。
就說我回來了吧。或許。
「請問五峰國中怎麼走?」我問。
「從這裡直直走下去就到了。」一個青年人指引我。
我一手舉傘,一手提布包,裡頭主要裝一本書。今早出門時,才在扉頁上寫一句話,十一個字。這樣夠嗎?夠了。
夠嗎?我不知道。
不久便看到校舍,聽到青澀浮躁的喧譁聲。就到了。午休時刻,有家長來給學子送便當,他們穿雨衣騎摩拖車來。而我,像踏過蓮花的開落而來。
向門房報會客,管門的認識她,說三年前退休了。
不是才大學畢業嗎,怎麼退休了?我杵在那裡。進不去,退又不想,回頭看天光下雨絲裡的校園,知道她打這裡走過。
◇◇◇
第二節課後,我走進國文科辦公室。她問:「你找誰?」我說,蕭老師。
「蕭老師不在,有什麼事嗎?」
這話其實她可不問,只是問了還不忘綻朵笑容,等我回答。我看見天空有雲像一隻魚,吐了兩口氣泡。那時不識她,因著笑,我與她接上軌道。清風九月天,我走向她;我人小小的,暮夏日頭像在我身上爬滿明朗的光蟲。她聽我說話,說我的語調抑揚頓挫有點奇特,頂好聽的。
下一堂課後,我來見她,給她看剛寫的詩:
花飛蝶舞紅,
蝶影花落黃;
花開又落了,
蝶來去何方?
那是寫詩的年紀,多少感懷和心事,一一訴諸詩句。總是失落的多。戀情裡也有多少苦衷。她喜歡我的詩,或許她是歡喜在這流氓城市,三重埔,看見了一位文藝少年。她鼓勵我再寫,寫什麼她都要看。她相信的,這少年是有情志的,他的人格是向上長的。
果然每有新作,我都興沖沖交給她,詩,散文,小說。她拿在手上,立馬讀,像渴望一位心儀的作家的作品那樣。讀完,或有共鳴,述說暢快;或有不解,問說這人怎麼這樣,那人怎麼那樣。
粉絲(fans),現代語;那,她是我的粉絲。
◇◇◇
她不是我的老師。
也是,但不是課堂上的。我們到底像朋友,話說不完的。朋友在一起總是笑;她笑著聽我說話,笑著看我上台領獎,笑著與我迎面而過。
說什麼她都聽。
◇◇◇
想像滅了,相見的畫面被這雨水浸染而揉爛了。
終究只能訕訕離去。
該去哪?3號松山新店線,經西門。
是啊那年,一個初秋下午,她以摩托車載我,穿過塵囂溺漫的街道,省道,然後跨上橋。橋下水濁濁,橋上風颸爽。風,從她的鼻尖、額頭、髮際劃開兩道流奔去。有一座山在河那頭,白雲蒼狗,日頭豔炙。
到了,我鬆開手,臉上有她長髮氣味。這是西門町,中華路真善美戲院。她帶我來看電影,《證人》。她問好嗎?我點頭。哈里遜福特飾演的刑警,為尋找謀殺案惟一證人,潛入一清教徒村鎮。好萊塢緊湊懸疑劇本。
映後她問,好看嗎?
好看,我說。
館前路麥當勞,我們喝草莓奶昔。
走近售票口,看節目表,《巴黎聖羅蘭》(Saint Laurent)周五上映,今日周四,可惜了。情是一江水。寫詩的那些年,愛欲湧上來了。天行健,宇宙造化,逃不過那樣出水出油的人生。
雨勢小了,站在中華路上,見灰白天空吹落點點水滴,像在說散落的往事。好比那個周六,她同男友約我去重慶南路;去前,她拿一份報紙來,說坐下,看完我們再走。報上斗大標題,〈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我讀了,似懂非懂。她說,台灣必須改變了。她提醒我,觀察社會脈動,人間景象,可那時候,我的心恍惚了。
都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我愈發在綢繆的情思裡踟躕。她說出去走走吧,我說去看一個人吧。我帶她去淡水看海,看夕陽,看伊。伊比我大四、五歲。伊一直不知道我的心。
再去淡水,是天秋瑟瑟,密雲堆疊如千浮塔。雨在風中。沙灘溼浸浸,波潮搏擊上岸來,三人六腳,嘻笑拍照。走去觀海平台,似身在凶海上,水勢浩大,訇訇然,浪花激射,天地真不可欺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