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故事後，喬陷入沉默，叔叔也搞不懂喬在想什麼，默默反省自己是不是說了太過殘忍的故事給喬聽了。火車持續顛晃，月台在前方預先亮起紅燈，等車的人群自座椅立起，或牽著行李，或抱著孩子靠近黃色警戒線。

那種凹凸起伏的警戒線，和導盲磚的顏色是很類似的，喬喜歡閉著眼睛在上面行走，憑著自己的直覺前進，進行一個人的遊戲。明明閉著眼睛，依舊能感受光與熱，抬頭面向太陽，眼皮上的血管透著光映入喬的眼底，留下一片暖紅。

人群在推擠中上下車，叔叔與喬也在其中，人的氣味互相糾纏，藤蔓般的鑽入鼻孔，無從抵禦，只能接受。

「看不見的敵人是最可怕的。」

喬聽見叔叔的自言自語，從齒縫鑽出。

車站裡的人潮四散，彷彿有風，黑色的頭顱從更高處的視角看去，全是小塵埃，飛向車站的出口，迅速消失了。

叔叔招了一輛計程車，帶著喬抵達兒童樂園。天空濛灰，看似將要下雨，叔叔牽著喬買了票，又買了玩遊樂器材的點券。進入樂園，喬先登上階梯，自巨大溜滑梯溜下，叔叔在底下接住她。

接連著，他們玩了咖啡杯、旋轉龍舟、碰碰車等遊樂設施，點券便用完了。

喬有些累了，和叔叔坐在長椅上休息，叔叔從背包再拿出一顆橘子，仔細剝除上面的白絲。叔叔安靜的吃著橘子，汁液在齒縫間流動，喬將叔叔的大腿當成枕頭，閉上眼睛，天空轉晴，午後的陽光均勻灑下，叔叔與喬黑色的頭顱因此被貼上一圈光環，和天使一樣。

喬睡著了，在夢裡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給你。我走了。」

「謝謝，最近好嗎？」是叔叔的聲音。

「還可以，你快回去吧，小心點。」

「你也是。」

睡得愈沉，喬愈覺得冷，終於她醒了，跟著叔叔去搭車。

回家後，大伯和叔叔因背包裡的書起了爭執。大伯拉著叔叔去撞牆，叔叔的頭破了一個洞。血沿著額頭、顴骨滑到下顎，有的流進耳朵裡。

「你被警察盯上，還去！」

「想死，也不要拖全家去陪葬！」

叔叔防衛著，毫不還手，大伯發狠痛揍著他，血點像是山櫻花，一瓣一瓣噴在叔叔的白襯衫上。

隔天，叔叔離開家了。家屋裡的人依舊靜靜的生活，沒有人試圖去尋找叔叔，甚至該說，有人因為叔叔的離開而感到安心。

❖

爺爺在遺像裡睜大眼睛，喬看著叔叔的背影，意識到叔叔再一次的離家了。

陰涼的家屋依舊安靜，客廳的樟木桌上，姑姑與母親一起摺紙錢，每張紙錢上蓋有爺爺的姓名。紅色的印泥透過粗劣的紙錢，與極樂世界疊印在一塊兒。喬沒有剝開那兩顆橘子，踮起腳尖，將橘子放在爺爺的牌位前。

夜裡，喬夢見自己躺在家門前的馬路上，家屋的倒影映在她的黑眼珠上，白磁磚上長滿窗戶，使牆面彷彿被網子套住了，就像橘子。

「原來妳住在燈籠裡。」喬聽見叔叔的聲音。

叔叔牽起喬的手，輕輕一跳，飛向屋頂的天線。他們聊天，將天線當成不會動的蹺蹺板，看著遠方。

「叔叔，那是什麼書呀？」

「哪本？」

「兒童樂園帶回來的？」

「情書。」

「什麼是情書？」

「就是我愛妳。」

叔叔走向頂樓花園的椰子樹葉，握住葉柄，倘若有人清醒，看見了便會覺得叔叔像是要提起燈籠似的，握住家屋的把柄。叔叔透亮的身影搖晃，如燭火生滅。

「喬，來玩鬼抓人！」

「你當鬼，我當人。」

他們在家屋瘋狂奔跑，此時倘若天上真的有神，將會看見窗戶隨著叔叔的腳步忽明忽暗，使這裡成為真正的燈籠。

不知是誰的腳步驚動了，祭桌上的兩顆橘子咚咚落下，滾向更遠的地方。

「抓到妳了！」

喬回頭看見大伯的臉，像看到鬼。

「妳跑來跑去又開燈幹嘛？快去睡！」

「叔叔回來了！」

「說什麼鬼話，他不會回來了！」

「你看！他在那！」

喬指著樓梯間的窗戶大喊，叔叔的臉貼在玻璃上，溫柔的笑著，大伯朝叔叔大喊三字經，試圖驅邪。

「繼續玩吧！」叔叔說。

「好！」

「換妳當鬼，我當人！」

大伯渾身無力的靠在牆角，叔叔穿過窗戶在前面奔跑，夢遊中的喬開心的笑了，汗溼的頭髮黏聚成細條，隨著奔跑的速度晃動，宛如風中搖曳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