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 燈籠橘子 上

文/尹隱 |201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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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停在幼稚園外,小小的手抓住塗上彩虹色調的圍牆,看著牆內的孩童吊單槓、溜滑梯或盪鞦韆。陽光像水發出光閃,是常在家屋裡的她很少見到的,孩童汗溼的頭髮黏聚成細條,風一吹,又排成各種形狀。圖/鄭雋立

文/尹隱

喬停在幼稚園外,小小的手抓住塗上彩虹色調的圍牆,看著牆內的孩童吊單槓、溜滑梯或盪鞦韆。陽光像水發出光閃,是常在家屋裡的她很少見到的,孩童汗溼的頭髮黏聚成細條,風一吹,又排成各種形狀。

奶奶拔出鑰匙,頭也不轉地喊:「快進來。」

觸電般,小小的身體震跳了一下,喬轉身,跑過柏油路,鑽入陰涼的家屋。她脫下鞋襪,提著鞋子走近鞋櫃,每一步都被磁磚咬一口,又冰又涼。奶奶已在廚房,處理買回的蔬果與肉。

客廳裡,喬從整齊的報紙堆中抽出廣告紙,坐在檜木桌邊摺飛機。她拿著紙飛機,走到由櫃子隔出的另一半客廳。那裡已沒有汽車,大伯在上班。喬將紙飛機丟向車庫的對角,再輕手輕腳地走去撿起紙飛機,如此反覆和自己玩耍著。除了飛機落地的聲音和那極輕微的腳步之外,剁肉的聲響從廚房傳出,規律的彷彿房子的心跳。

這年,喬六歲了,和大伯的孩子不一樣,她沒上幼稚園,出生後便在家屋裡生長。人們說她靜得出奇,不似尋常瘋鬧的孩子,誇她有氣質。但也有人覺得喬相當怪異,疑是有自閉症。

喬停下來了。她拆開紙飛機,在磁磚上用手撫平翹起的部分,丟進車庫角落的廢紙箱。廣告紙上的放射狀摺痕,將矩形的紙分隔成不等的三角形,隱約可見背面的黑字,都是反方向的。她靠近鐵捲門,站上椅子,自鐵網的鏤空向外看,一位男警躲在電線杆後,像個小偷。

男警越過馬路,影子沒入這家屋的騎樓,花盆裡的酒瓶椰子像扇子般,一掀一掀的。他按響了門鈴,一會兒,不見人來開門,他又按,並對著喬說:「叫大人來開門。」

喬垂下眼睛,爬下椅子,走到廚房門口:「警察又來了。」奶奶脫下圍裙,手在毛巾上抹了抹。喬看著奶奶駝背扭臀,像顆陀螺似的搖晃行進,倏停,拉開門閂與鎖。

「您好,請問葉榮輝有回來嗎?」

「不在。」

「請把這轉交給他。謝謝。」

男警轉身經過酒瓶椰子,扇狀細葉輕輕點觸襯衫,他的影子旋即浮出,斜展於馬路上,加深柏油的黑濁感。

奶奶關上鐵門,卡入門閂,將信封丟入廢紙箱。喬見奶奶再次隱入廚房,便自廢紙箱拿出信封中的紙,紙上的字她認得幾個,但沒人知道。

喬很喜歡這略薄的紙質,搬著椅子到玻璃櫃門旁,爬上,兩手壓伏那紙於玻璃櫃門,燈光穿透玻璃與紙,紙上叔叔的名字正發光,疑是貼在燈籠上,鄰近的隔間分別裝著白陶觀世音菩薩、日本殖民史全集、與爺爺退休受贈的獎牌。

自從叔叔一聲不響的離家,如今也快一年了。喬在少了叔叔的第一個春節吃了許多核桃糖,留下一張張紅、黃、藍、綠的玻璃紙,夾在書裡壓平。她討厭核桃糖的氣味與口感,但為了裝飾燈籠,她得忍耐,人們看喬拚命吃著核桃糖,覺得有趣,笑著誇她識貨。

但她的蒐集全都白費了。元宵節的下午,爺爺在浴室驚叫一聲,父親離開飯桌,推開浴室的門,氤氳的蒸氣倏地竄出。

「去叫大伯來。」

喬跑到客廳:「我爸爸叫你去浴室。」

大伯和父親合力將爺爺從浴室抬上車,爺爺發出哀鳴。伯母扶住暈倒的奶奶,母親從櫃子裡拿出綠油精。鐵捲門徐徐上捲,大伯發動汽車,父親在後座用白紗布壓住傷口試圖止血。喬沿著爺爺的血跡走進浴室,看見一灘血水,像火焰一般吞沒一切,頓時覺得非常恐怖。

夜裡,母親躺在二樓的臥床,喬走到書架取出一張張玻璃紙。喬在母親身旁躺下,反覆將玻璃紙放在眼前,透視它,所有事物漸次蒙上各種顏色。她拿起紅色的玻璃紙,看了一眼,房子立刻紅透了。

喬忽然哭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

「快睡覺,不要玩了。」母親閉著眼說。

像隻兔子,喬驚跳了一下。她非常迅速地,將玻璃紙夾回書裡,關燈,筆直躺在母親與牆壁之間。她的眼淚沒有聲音地流出,有的遭枕巾吸乾,有的流進耳朵,又涼又麻透入心裡。

喬再次看到爺爺時,是在冰櫃裡,爺爺的身體更加瘦小,眼睛半閉,口裡咬著紅紙。姑姑與母親開始摺紙錢,喬拿印章,在每張紙錢上蓋下爺爺的姓名。法師說:「這樣爺爺才能收到。」三人圍坐於客廳的檜木桌,誰也沒有說話。黃色的紙蓮花被紅繩子繫牢,喬感到新奇,提著它繞圈子,蓮花晃動的感覺,像燈籠。七歲的堂哥從樓梯跑下,一把推倒喬,搶走那蓮花。喬哭了,母親離開桌子。

「阿明,這是不對的。跟喬道歉。」

阿明笑了,用力將蓮花扯散,母親馬上搶下:「這是爺爺的!你不乖!」

母親拾起破散的紙錢,阿明放聲哭,引大伯和伯母跑入客廳。

「妳憑什麼打我的孩子!」

母親被大伯推倒,雙方扭打在地。

伯母柔聲說:「阿明,乖。爸爸在幫你打壞人。」

阿明甩開伯母的手,跑到喬的身邊,拉扯她的辮子。喬奮力捶向阿明的肚子,伯母打了喬一巴掌,阿明看著喬的眼淚咧嘴而笑。

「妳這賤貨!」

母親的頭被大伯抓住,朝牆壁撞去。姑姑摺著紙蓮花,彷彿什麼聽不見,嘴唇一開一闔著,不知在低語什麼。

粉紅色嚴制的門簾被掀開了,影子加深磁磚的顏色,假日上午的陽光在男人身後撒下,椰子樹的葉子一晃一晃,風緩緩與家屋內的空氣混合。

伯母衝上門邊,大喊:「阿榮回來了。」

「我回來了,大嫂。」

大伯鬆手放開母親的頭髮,移至茶几旁電話。

「是的。」他只說這兩字,便掛上電話。此時,伯母在門口領著叔叔朝祭桌上香,並說起爺爺跌倒的意外。香柱的火點緩緩下隱,煙霧鋪漫爺爺的遺照,鄰近的香灰柱或斷落,或互相纏靠,勉力不墜下。

門簾再次掀起,皮鞋敲響磁磚,發出規律的單音。

「葉榮輝,跟我回警局。」

「請等我一下。」

叔叔將手伸入提包,警察立刻衝上前去反扣住他的手臂。

「你要幹什麼?」

兩顆橘子從提包中滾出,在磁磚上輕碰後彈開了。

「喬,這給妳。」

警察鬆開手,啐了一口:「你給我老實點。」

大伯與伯母不知何時將阿明帶上樓,姑姑、母親與喬站在客廳的另一端,與祭桌隔著玻璃櫃子,風起了,由遠至近,家屋內的香味與溼氣緩緩揉合在一塊。

「去吧。叔叔叫你。」母親推著喬前進。

叔叔彎身撿起橘子,放到喬的手中:「這很甜。乖乖聽媽媽的話。」

「二嫂,辛苦了,保重。」

「你也保重,阿榮。」

「謝謝叔叔。你要快點回來。」喬抱住叔叔的腳,臉頰靠近褲子時,機油與汗的氣味漫入鼻腔。橘子被喬隨手放在地上,陽光更加燦亮,門簾上的黑字染上淡金色。叔叔撫摸喬的頭髮:「好的。」

叔叔的眼睛閃著水光,緊抿的嘴唇像是咬著核桃,一直在忍耐著什麼。叔叔朝爺爺的遺照鞠躬三次,靜靜跟著警察離開了。叔叔的背影,使喬想起那一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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