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升上高年級，日子隨著腳步加快，放學時艾婷總急著要回家，安琪想要跟艾婷說的話老是沒說完。艾婷行色匆匆，安琪只好孤單落寞地走回家。萬和宮前不曾清冷，文昌廟香火一天天興盛。人煙帶來車流，漸將田地轉換成房舍，一股無形的侵襲力量從四面八方逼來！萬和路上又多了幾家香燭店，人潮讓這熟悉的路顯得狹窄，安琪阿爸堅守愈耕愈小的農地。

艾婷修長的身高到那時突然停止生長，放學時安琪急著跟上艾婷，想聽她說任何的話題，而艾婷沉默的時候居多，換成安琪忙著向艾婷訴說功課或是爸媽對她日漸強烈的期許。

老街的路依然彎繞，紅磚和洗石子樓牆在狹路兩旁相輝映，斜陽推送她們前進的腳步，安琪驀然發現──她地上的影子已長得跟艾婷差不多。街上人聲上揚，而一穿進艾婷家巷子，氣氛卻靜謐異常。

升上六年級，老師換下艾婷的班長職務，安琪的課業則日趨平穩，安琪得到老師讚美轉頭看艾婷，艾婷總是面無表情。一次次考試下來，艾婷失常得愈來愈厲害，安琪領到生平第一張學業獎狀，阿爸高興地將它貼在客廳，成了全家人津津樂道的光采。姐姐陸續出去工作，拿回薪水補貼家用，她們說種田辛苦要爸乾脆收起來好了。阿爸說：「做牛就要拖，人生來一定要做，田園豈可讓它生雜草。」說著便將目光停在安琪身上，滿臉笑意地說：「等妹仔考到大學，那時就真正會當歇睏！」

農田一季季萎縮，條條馬路於遠近交會出新的生活棋盤。畢業前那陣子，艾婷常常沒來上課，看艾婷座位空著，安琪感覺焦急難過──她們上國中後還會同班嗎？幾次經過艾婷家，門都關著，整條巷子異常死寂。艾婷到底去了哪裡？

畢業典禮那天，艾婷總算出現，看艾婷上台領獎，臉上閃過幾分風發意氣，安琪在台下拚命地鼓掌，手掌和兩眼一陣灼熱。那天她們捧著學校送的字典一起走出校門，市場前人潮一波波湧動，登上文昌公廟的白色階梯，站在正廳前面，安琪闔上雙手，認真嚴肅地說：「上了中學功課變多變難，一定要更用功才行。」

安琪要艾婷跟著求神保佑，艾婷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抬頭望，文昌君坐得四平八穩，一起起煙香縈繞眼前，路邊菩提樹又長出新葉。

安琪最後一次和艾婷走往回家的路，好想和以前一樣地追逐，只是影子已經跑不起來。

正午陽光照滿路面，她們從右邊穿過馬路到對面，走了一小段騎樓轉進小巷子，烈陽又高掛頭頂。快到艾婷家時她將腳步放慢，激動地說父親的打鐵店要關了，艾婷說種田的人變少，鐵打的農具生意不好，他們就要搬家離開。

艾婷握著安琪的手，拿給安琪一小塊鐵片，上頭刻著「金榜題名」──艾婷說那是父親之前為她鎚打的。

艾婷轉身便進屋裡，留安琪獨自在太陽下行走。安琪感覺耳邊轟轟然，似聞打鐵聲在心中亂響，鼓風爐於胸口猛烈轉動，眼眶不覺燒灼出淚水。巷子往前延伸，腳下的影子縮藏成一團，怎麼踩都踩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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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的頭髮剪到耳朵齊，後頸子露出一塊青綠。書包變重，學校也變遠了，上學的路必須走得更賣力。南屯溪幽幽潺潺，秧苗在逐漸後退的路邊汲著水，白鷺鷥銜來朝露又拍走一片片雲彩。剛上國中時安琪習慣在人群當中找尋艾婷的身影，而不知是功課變多讓同學無心玩笑，還是競爭的潛流沖淡了真情，晶亮童心早已散落，在拉不回的往事當中！

安琪的阿爸仍堅持摩挲土地過活，他相信播種、耕耘便會有收穫，不願放下手上的鋤頭和鐮刀。常看他蹲在院前用砂紙磨著刀刃，一邊碎念著：「沒田可種，連鋤頭嘛沒地買。」

打鐵聲歇，艾婷的音訊杳然。

陽光滯停，紅磚騎樓湧動著古樸人情。蜿蜒的原始河岸，於時空移轉中堅持著緩慢流速，繁榮市井則在新興的馬路邊拓展……艾婷是不是有再長高？是不是正面臨著不明所以的改變？安琪常常對著鏡裡的人影發呆，恍神當中偶爾會閃過艾婷的笑容，艾婷在哪裡？書讀得怎麼樣？

書包愈來愈重，阿爸賦予安琪的期待也愈來愈具體。國三那年爸媽帶安琪到文昌公廟點智慧燈，爸拜託廟方把安琪的名字放高些，他說燈點得愈高前途愈有希望。一格亮光開出一扇窗，那燈火通明的龐大燈座如巨輪一般，眼見前方競爭的浪潮一波波襲來，安琪心頭便暈眩也迷惘了起來。

農曆二月三日文昌公聖誕，爸媽又帶安琪到廟裡拜拜，裊裊煙香載滿願求，文昌、孔子、關帝君、釋迦如來和觀世音菩薩各據一方，分頭聆聽來自四方的心聲。考前爸把安琪的准考證拿到廟裡，他說：「有拜有保庇，家己打拚嘛要神的護助。」說著將安琪的證件放在最上頭。安琪跟著阿爸拚命拜著，緊張的情緒不斷升高。

考前一晚，翻來覆去睡不著，安琪拿出艾婷送的鐵片看了又看，摸著那深刻的祝福字眼，感覺著莫名的篤定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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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串鞭炮霹啪響，劃開更長更遠的升學路。安琪常常在想人生的路如何彎轉？水源如何潺潺？豐沛的水勢為何枯竭，在記憶渠道中消失無影？安琪在父親殷切的期待中披上知識衣領，踩著文字鋪墊的磚塊向前走，復於爸媽的祝福聲中走往平凡路途，阿爸說：「只要無風無災，稻仔能夠結穗，日子就沒啥好怨嘆！」

南屯溪還在，阿爸在都會邊緣緊守最後一塊耕田。

安琪仍喜歡往老街走，回望一張深植腦海的記憶畫面於眼前隱隱現現……人車於狹路上穿梭，光影移轉，新舊塵埃於騎樓邊疊合……旋起旋落的音響中，彷又聞見鏗鏘打鐵聲自巷內傳來……安琪心中不禁問起：

「艾婷，妳在哪裡？過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