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當穿進巷裡，艾婷調皮的玩鬧漸被附近的打鐵聲掩蓋。艾婷此時總莊嚴神情，煞有介事地說：「我爸是比神仙還要厲害的打鐵人。」
秋天的早晨天氣微涼，安琪喜歡在這時拎著菜籃往人群多處走，從黎明路轉往文昌街，或從永春東路的方向前來，道路愈走愈狹窄，人潮則逐漸密集了起來。進入巷子車行謹慎，行人在牆圍旁的紅磚路上走，或在馬路和車輛禮讓與爭先。菩提樹杵在路旁邊，一片片心形樹葉串連光線，風吹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便在空氣中迴盪，推送或迎接市集的人煙。
安琪每次經過這裡便會想起艾婷，想起以前她們上下學時如何打打鬧鬧，又如何在混亂不定的成長過程中愈來愈好。那時艾婷家住在老街裡面，從校門口走到警察局往右轉，到了三叉路口左轉進巷子，便到艾婷家的打鐵店。她們邊走邊玩，一路沿著騎樓走，經過豆腐店、中藥鋪、米麩店、還有五金百貨行。一間間店家如布幕般在身旁或急或緩地拉動，艾婷手長腳長，生得一副竹竿模樣，安琪則圓圓矮矮，艾婷隨便跨個三兩步便讓安琪一路急急地追趕。
「等等我啦，艾婷妳慢一點好不好。」
「安琪，妳怎麼搞的啦，我用爬的都比妳還快！」
龜兔賽跑的劇情翻版天天上演，艾婷是急驚風，安琪則是無可救藥的慢半拍。或許便是這互補性格讓她們湊在一塊，安琪喜歡看艾婷大剌剌的舉手投足，艾婷從來不曾安分行走，沿途不是跳起來轉一下童玩店的腳踏車，便搗亂種苗店的廣告樣品，待店老闆正要追出，艾婷轉眼無蹤，腿短的安琪常常來不及閃躲，一次次替代艾婷受責罰。
「不跟妳玩了啦！」安琪嘴邊嘟嚷著，放學又一逕跟在艾婷後頭。
艾婷的反應快，說起話來字正腔圓，一字一句表達得清清楚楚，而安琪則畏縮忸怩，羞於講出心底的願求。艾婷擅長串組故事，能將書本的知識靈活運用，安琪只要跟著艾婷，便有一路的驚喜與歡樂。
而當穿進巷裡，艾婷調皮的玩鬧漸被附近的打鐵聲掩蓋。艾婷此時總莊嚴神情，煞有介事地說：「我爸是比神仙還要厲害的打鐵人。」
艾婷說她爸有著超乎常人的特異功能，不怕高溫火熱，能在七八百度的火燄前將鐵塊鎚打成薄片。艾婷驕傲說她爸是武林高手，不但有著金剛不壞之身，且擅長打造各式器具，舉凡田裡的鐮刀鋤頭、廚房日用的菜刀和剪刀，處處少不了她爸的功勞。說這話時艾婷眼角閃動著瑩亮光彩，鏗鏗鏘鏘的清脆響音自牆內傳出，從巷頭迴響到巷底，又從熱鬧街坊擴散到附近的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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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婷一直當班長，升旗時總站在隊伍的最前頭，整起隊來一聲「立正──向右看齊──」全班便一致地擺頭向右，整齊的間隔距離隨即出現。看國旗在樂音中緩緩上升，刺眼陽光幾乎讓安琪睜不開眼，待旗子升上高空，視線回到地面，安琪總急於轉向艾婷那邊，急著在地上找尋艾婷的身影。
那時安琪她阿爸在下楓樹腳向人租了兩分地，成天在田裡頭忙碌。南屯溪自北方奔流而來，沿途潤澤田地以及居家的生活，一年兩穫的稻收總有忙不完的活。阿爸長年一件汗衫短褲，健壯的肢體跟著鐵犁從這頭踩到那頭，又隨著插秧動作在水田當中起伏移動。她母親幫忙阿爸操勞，日頭催促汗水，雨水之後又忙著除草和施肥。對母親而言，那一畦畦稻田便是全家生活的依託。田疇邊或畸零地上，母親習慣撒下菜種，讓每分土地長滿生命，樹底下、水溝邊，地瓜葉和麻芛草暗地伸展，土黃的地面覆蓋層層翠綠。
安琪的姐姐們也搶在前頭和貧窮相對抗，爸媽常說安琪命好不必幫家裡做什麼，勢必該把書讀好。這理所當然的期待一路成為安琪書包上的重擔。而教科書不停加厚，黑板的算式變化多端，安琪憨直的理解力總抓不到訣竅。艾婷就不同，粉筆吱吱走過便刻進艾婷腦海，書頁恁地翻動，艾婷慧黠的心思便將之串連了起來。放學時安琪和艾婷一起行走，聽她迅速將新知運用自如，心底真的好佩服。
她們常揹著書包到萬和路上溜達，文昌公廟改建完成，每逢考試季節廟前總是擠滿人。阿爸說過文昌君和孔子爺掌管人的讀書命，書想要讀好就要多到這裡來拜拜。安琪每次經過總不自禁雙手合十，嘴裡頭念念有詞，引來艾婷的戲謔嘲笑。
天色假若還早，她們會繞遠些轉往田間小路閒晃。黎明路兩旁一片廣袤的水田，放眼望，同期插下的稻子，有的結穗飽滿，有的青綠乾癟，萬物總有惱人的差異。
農田當中有幾戶養豬人家，一陣陣豬糞氣味隨著風吹，讓她們急著掩鼻快跑。她們在田園中追逐，艾婷輕輕鬆鬆便跨過溝渠，安琪兩腳用力一蹬，身體騰空，書包裡的書跟著掉了出來，剛好落進水溝裡。
完了！
艾婷跟安琪趴在溝旁將書一本本撿上來──濃濁的豬屎味怎麼洗都洗不乾淨！
之後，她們安分了好一陣子，九九乘法背完之後，艾婷似乎變得更聰明。街上人車愈來愈多，馬路取代農田，老街上新開了幾家小吃店，還有一兩間銀樓妝點其間。豔紅色絨布垂掛著珠寶和首飾，櫥窗裡閃耀著昂貴光彩。
街道上更迭著不同風景，車變多，她們活蹦亂跳的腳步被迫收斂。艾婷依然踩著鏘鏘聲響踏往回家的路，一路上還是滔滔不絕，只是說起父親的打鐵技能漸不再興高采烈。那天，她們一起轉進艾婷家巷子，聽聞那日漸稀疏的鏗鏘聲響傳來，艾婷突然愣愣地說：「當一個打鐵師傅其實很辛苦。」
那鬱鬱神色讓安琪覺得好陌生。艾婷家的門半掩，她看安琪眼睛直往屋裡頭鑽探，便問安琪要不要進去裡邊看一看？
一進到屋裡，熱氣隨著風扇撲了過來，室內漆黑一片。艾婷拉著安琪到牆邊，烏漆媽黑的正中央是一口磚造的大火爐，一塊塊燒紅的碎煤碳在當中閃啊閃，為屋內映出熒熒亮光。一個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站在火爐前邊，粗壯手臂一手從爐火挾出通紅的鐵塊，另一手拿起鐵鎚鏘鏘地敲打，艾婷指著那汗流黑臉說：「這是我爸！」
眼前明滅的光影教人眼花撩亂，牆上李鐵拐坦蕩著衣衫，騎駕文明的火光迎空擺盪……
鼓風爐轟轟地響，風扇直對著爐口吹灌，燒紅的鐵塊一次次被夾出放在砧板上。艾婷父親一手拿夾子夾住鐵塊，一手舉鎚重重敲下，鏗鏗聲響時緩時急，頻頻滴水再錘鍊，火光交錯揮汗如雨，鐵器才漸成型。
鐵條和待修的刀械散放一地，悶熱的屋裡呼吸總是急促。
從艾婷家裡出來，安琪往前再走兩條路，遠遠便見阿爸伏在田園當中，阿爸的勞苦隨稻秧又加高了許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