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長啼枝上的烏鴉

清晨搭乘往宇治的電車，與其他乘客面對面坐著，一位中年男子身穿陳舊西裝、臉戴口罩，手上拿著本Job雜誌，隨身攜帶的塑膠袋裡裝著空鐵罐與麵包，感覺有些滄桑落寞。陽光斜入，向陽的臉龐光采，背光者感覺晦暗，看似平靜的外表底下總有各種故事。

忍不住比對彼此人生，貧與富、現實、理想的踐履和挑戰，想著想著，心神自旅途穿進常民生活，遠飛、折回，回到眼前繼續想像……窗外楓樹禿枝泛紅，連綿的風華遺失於去年秋天？

宇治川寬闊，幾隻水鳥佇立淺灘，瞧牠墊起腳尖、張開雙翼，於粼粼波光中顯出生動稜線。河川滾滾流動，岸旁卻極冷清。寬闊的堤岸只見老人家彎著背脊蹲晒太陽，自然風光闊綽，人們享用的卻極簡省。

紫氏部雕像位於橋邊，瞧她傾斜身姿展閱長軸，柔月神情似如菩薩。清流奔湧，陰晴款款晃動，紫氏將樹影披覆身上，衣襟流線隱隱現現，霜露浸潤，悲苦和歌，綿綿情語於風中被吟誦……

行往平等院表參道經過宇治橋通商店街，平安時期的木造矮房佇立路的兩邊，抹茶霜淇淋及青綠色旗立於店口，馳名的抹茶餐廳如中村藤吉、上林、三星園皆位於這兩條街上。沿著小巷與陽光同行，白雲已經走遠，天一逕地藍。樹多光禿，途經橋寺放生院、開運不動尊及京都府茶葉會館，並遇著《源氏物語》石雕，感受紫氏部的文思流淌……

上神社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樹影沉靜，屋梁滿載沉重歲月，遊客只能自遠處仰望。洗手澆灌，拉鈴祭拜，抬頭見一灰鳥棲停樹上，瞧牠胸前泛著白斑，神情莊嚴似古幕府的信號鳥。悠悠江水雲絮清淡，陽光寒冷，時間流動緩慢。鳥居架高天空及仰望視野，聆聽枯枝訴說葉的枯榮，一條巷子可走出一生的信仰之路。

河水寬過馬路，潺潺水流中有鳥鵠立，三兩步便一神社，長條樹枝行於寬闊的屋簷上頭，上頭有巨型烏鴉守候，從平安時期嘎嘎呼喊到現代。寧靜的庭院，無人可管束牠的喧鬧！

高校生穿著深藍製服，花格裙上搭西裝外套，青春於各地展露笑靨，不同樹苗繁衍出不同的生命風景。

橘橋橫跨，水流潺湲或有湍急的水渦，山巒於不遠處起伏，淺浪與積雲相映，天光水色渾然一片。岸邊泊停的竹筏四面遮圍透明塑膠布，紅頂已然褪色，不遠處零星的河川整治工程小心進行著。河流自在寬闊，四季輪替無聲，枯草、頹枝默默領受著溫暖。

棲停堂上的金鳳凰

水流、巷路各自延伸，沿著溪畔附近的巷道徐行，穿進一磚紅色木門，便進入馳名的平等院。平等院於一○五三年由平安時期位高權重的藤原賴通引入宇治川水，改建父親藤原道長的別院而成。那時佛教正值衰落時期，此院是為祈求通往極樂世界而建。園邸採「淨土庭園」建法，借景造園輕靈優美，並依佛教末法之境，於水池西邊建了阿彌陀堂、東邊則建構象徵今世的拜殿。

日出日落，金陽打亮廟宇，光明、黑暗於此交會契機。聖潔蓮花擁護著往生者，金光與花香，寧靜而喜樂洋溢，讓人體會之前未有過的美感，對此宗教於是有了另一層景仰。

碎石子路向前鋪展，圍欄止住黃草地，兩邊高松交錯身姿，頂上渾融著深淺天空色。雲絮紛紛蹲低身姿或撤退，陽光自青綠樹縫穿透出來。廟堂面對阿字池，最早因置奉阿彌陀如來及五十二尊雲中供養菩薩像名為「阿彌陀堂」，後因建物外型如將振翅的飛禽，且中堂脊沿有兩隻金銅鳳凰，便於江戶時期更名為「鳳凰堂」。一道彎橋通連，入殿必須脫鞋，進入殿中即刻感受森冷莊嚴氣氛，丈六高（二八四公分）如來本尊立於座殿中央，佛全採扁柏木以寄木造。( 拼花）雕刻而成，於接縫處打直釘，鋦打併貼麻布，表面再塗金漆貼金箔，為當世罕見工法。

置身其中似覺光陰倒回，朵朵祥雲婆娑起舞，壁上菩薩騰雲或側身彈琴、琵琶，吹奏笙、笛，敲擊鉦鼓等樂器，其餘則合掌或拿幡和蓮花跳舞……絲帶翻飛，與騰起之雲共組浪漫畫面。導覽員全日文解說，我一字不懂，卻於古樸、斑剝雕繪中，具體感受人情藝術的良善與精采。心、眼相生倚，長生與永恆，持續被祈求實踐著。

不知被蓮花層層包覆著是什麼感覺，卻珍惜曙光與落日光采。近岸湖水多結成冰，錦鯉潛游冰下，似一片片活動的彩色玻璃磚。堂左側整片紫藤垂掛著空枝，等候四季輪轉，春後，紫瀑將壯麗登場。寒天沉靜，等候是人生重要的功課。

鳥鳴持續依山傍水

商店街茶房林立，竹圍茅屋或水泥玻璃窗，星巴客的綠底流動人形標誌夾雜其中。到宇治一遊，豈能不找家抹茶店嘗嘗本地的熱飲與甜點。掀開遮簾走進一家小店。幸運有牆邊座位得以容身。在日本多停留幾天，便習慣於不大空間裡與人相安共處，和式庭院低矮，其中自有謙遜的智慧在裡面。

小小一碗濃稠紅豆湯上妝點著雪白麻糬，抹茶、草莓霜淇淋盛裝上頭，幾片餅乾如屏風直立，似庭園造景也像風姿綽約的小舟。目光與味蕾一同享受，抹茶果凍Q彈，紅豆甜進心坎，旁座有歐洲女孩獨自享用餐點。陽光圍裹寒冷，冰與熱調整出各種甜蜜層次，啊，歌舞徘徊，行腳至此就該佇停暫歇，平日不沾甜食的口腹此刻也當入境隨俗！

我是嗜甜螞蟻，於此如魚得水，提醒自己細嚼慢嚥，卻一口接一口不一會兒便吃完畢，走出戶外，氣溫仍低，心卻無比暖熱！

綠燈亮起，鳥鳴聲提醒行人穿越馬路，我忍不住回望這依山傍水的純樸小鎮，似見長衣輕飄，古老傳說並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