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梓

父親個性木訥拘謹、節儉，不煙不酒，雖然脾氣魯直，偶爾會得罪人，卻是鄰居、親戚朋友中忠厚老實、顧家的好人。然而，對母親而言，父親嘴拙不會交際應酬、吝嗇、不懂風情，是個無趣的人。我們都認為鄰居的太太活潑大方、熱心於親友左鄰右舍的事務，對不擅交際的丈夫是一大助益，然而丈夫卻抱怨太太不夠端莊，朋友比家人還重要，東家長西家短容易惹是非。

有的丈夫很懂得生活，美食、品酒、育樂樣樣精通講究，對妻子而言，卻是浮誇不實，盡是做些浪費錢的事；有的妻子勤儉持家，錢用在刀口上，讓家人生活無慮，然而在丈夫看來，妻子摳門，毫無生活品質可言。

同樣一個人卻有兩種不同的看法，同樣的個性在不同人的眼中，卻是不一樣的感受；至於妻子或丈夫因為零距離、因為朝夕相處，外人眼中所看的優點，久了麻木了，反而變成缺點，而缺點還是缺點。真的就像張愛玲的「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久而久之，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

奇怪的是，談戀愛時看到的都是對方的美好，忠厚老實是好丈夫必備的條件之一，木訥的丈夫就是欣賞妻子當年的活潑大方，這些美好優點基本上都沒變，變的是立場和角度。

家裡的另一半怎麼看就怎麼不順眼；禿頭、鮪魚肚，身材走樣人也走精，在外人眼中幽默風趣的人，在家卻是一顆馬鈴薯牢牢地種在沙發上；那個戀愛時輕聲細語、溫柔體貼、窈窕纖細的女人，也不知怎麼了，肥肉硬是加了一圈又一圈，聲音則是雙倍的響亮。好像婚前那一雙璧人被時間給謀殺了，連雙方的優點也一點一點地帶走了。

孩子和父母的關係也經常如此。女兒小時到對門鄰居家玩，直嚷著要當阿姨的小孩，硬是耍賴要住鄰居家，理由是：「阿姨不會罵我，也不會管我吃糖果。」我高中時，讀了子敏的《小太陽》，多麼希望有像子敏這樣的父親，不是父親不好，而是想要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父親。我們的確常有「如果有這樣的爸媽多好」、「或是我的小孩如果是你多好」，好像大家都生了不對的小孩，長錯了家庭。

生活中偶爾會閃過：「怎麼別人家都是Mr.Right／Miss Right，我家都是糟老頭或糟糠妻，別人家的小孩怎麼看都是乖巧、聰明伶俐，我們家的小孩就是魯鈍頑劣。」家庭成員和生活總是不夠圓滿，有很多地方可以挑剔，但不管怎麼挑剔就是沒想到要挑剔自己，我們經常認為家裡最好、最累、付出最多、最為家人著想的人，就是自己。

習慣站在自己的角度，大概很少人會符合自己的想望，我們忘了自己也改變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變老、變胖了，有時的確會變得更好，但有時也可能退步落伍。因為有理想中（或懷念對方婚前的好）伴侶的樣子，對於日漸變老、變懶、變顢頇，毫無遮掩地放屁、挖鼻孔生活醜態百出，又不浪漫、溫柔的另一半當然不滿意。可是這就是生活，道在屎尿，生活也絕對是在凡俗，外人看的是表象，家人是自己的好，彼此包容著過，優不優雅都一起成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