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生命彎轉，巨岩為潮浪衝擊成沙粒，攤前擠滿搶購人潮、一臉自信那青年，過去老讓父母親傷透腦筋……

之一：建國早市

陽光灑來，自台中火車站右轉往干城站方向，鐵欄如堤防分隔來往車輛。公車、小客車絡繹於途，機車匯集鐵欄右邊，紅綠燈如水閘門般起起落落，煙塵混著車聲緩緩升空、跌落。建國市場為供給民生物資的灘頭堡，雞鴨鵝、魚蝦貝類，青菜蘿蔔胡瓜辣椒和水果，葷素氣息相融，菜葉爛果掉落，地上積著汙水。騎樓通連市場攤位，似如迷宮般的巷道堆滿食物，陰暗樓層進出各種生鮮與美味。

早市繁忙，是勤奮之人的生活場域，多少小販夜半即起，將園圃收成疊滿一車上路。夏季瓜果、冬日各種葉菜交易活絡，青花翠綠、紅果豔麗，賣者叫囂買方盤算，菜籃、推車交錯，人情喧譁視野混亂，生活情節於此激烈演出。

H極愛到這市集，或因那充沛物資裡藏有豐富人情，攤位後站有夫妻、父子、一大家族開枝散葉或失怙的孤兒寡母，命運有雷同亦有差異，擁擠平台提供眾人存活依據，粗礪但卻踏實。

貨車載來各類食物，風雨陽光直曝或被塑膠棚遮擋，有勢大群雄，亦有流動小販。地上幾綑青蔬幾條黃瓜，葉上多孔，婦人說是不含農藥的保證。部分販者只管流通，中意者自行買走；有些頻頻叫賣並加解說，人蔘山藥與日本山藥有何差別、當季應吃什麼水果……筍剝外殼、排骨剁好分袋裝，問清顧客家中人口並給烹調建議；或者提供蔥薑蒜九層塔，囑咐火候掌控及品嘗時機，生活助益莫甚於此！

四季流轉，人的氣運亦有興衰，魚攤男曾是知名飯店的主廚、賣菜婦曾為富家女。生命彎轉，巨岩為潮浪衝擊成沙粒，攤前擠滿搶購人潮、一臉自信那青年，過去老讓父母親傷透腦筋……生命無常，落寞與風發更迭不已，市場除展售貨物，更深刻動人的是眾生臉譜。

H家曾開雜貨店並兼賣菜，對傳統市場於是懷有特殊情感，豆腐、大骨，軟硬不同皆含生之養分，也能撐起一攤生意。賣菜供食予人亦全養自己，魚攤群集，血水匯流，鱗片如葉堆積，生鮮腥餿一同呼吸；肉攤上被支解的骨肉等候挑選，肥瘦呈現各種紋彩與口感。

看起來愈不起眼之物，往往與土地的關係愈密切。市場為生活博物館，寬廣、雜亂而自成磁場，曾於人車雜沓的路邊，見一婦人以小推車載滿花束。野薑花和劍蘭混合、玫瑰與桔梗花相依，車邊並掛著幾袋蝴蝶蘭，全開之花與花苞擠在一起，低價買回供養瓶內，花苞逐地張開，以其特有生命節奏計數光陰。

市集如森林，林木共生亦彼此競爭，搶貨源爭買氣，賣相、價位和口碑相互帶動，人情喧鬧，飽滿當中亦有殘酷。若將遮篷視作船帆，遼闊市集又像大海，波波人潮、命運不停衝擊，豐收滿載、擱淺翻覆的訊息頻傳。

H喜聞夾帶陽光、泥水的生活氣息，攤前不假修飾的隨興攀談、行路間便會波動的物價……遊逛傳統市場如尋寶、探險，超低價的無籽葡萄、大而甜的棗子、敗市賤賣的高麗菜……處處皆藏驚喜也有許多令人懊悔的遭遇，出手買了這攤看那攤，無法確定買得明智，小輸小贏為尋常日子增添起伏。

自小販手中接過辛苦成果，H兩手提菜於攤販與停車場間頻頻來往，兩三趟甚或更多，額間滴下汗水，輾轉提回餵飽一家人。

煙塵蒸騰，菜籃族湧動，生命況味輻湊於此，熱力亦由此發散。而都更輪軸運轉，眼前廣闊的市集不知還能存留多久？

確信那求生意志飽滿的攤販，即便有天被驅離，仍將於他處繁榮，生成另一番動人景致。

之二：市場女俠

我不常至市場，即便偶爾需要，多利用下班時至住家附近的黃昏市場。不到二十公尺的巷路聚集了二十來家攤販，小貨車棲停或直接散擺地上，青菜、雞鴨與海產，生食、熟食皆有。

小販來自各地，有相貌堂堂、風趣健談的中年男子、亦有勤奮嫻雅的婦人，而讓我印象最深刻，既好奇又不免心存畏懼的，是那樣貌平凡，情緒極不穩定的市場女俠。

女俠的地盤位居離路口不遠的位置，所賣的菜多置地上或裝於麻布袋未擺出來。她嘴上常叼根菸和旁人聊天，話間透露她賣的菜全是自己種的，語氣神情含帶著驕傲與無奈。或因早上採收放到下午，菜葉看起來和她的膚質一樣乾癟，蒜頭長芽，馬鈴薯冒出芽眼，賣相實在不好。

女俠兩頰凹陷，臉型狹長，灰白長髮糾結一起，黝黑皮膚上皴滿皺紋，似自古裝小說裡躍出的人物，她蹲坐路邊，怒目向人。見過客不願佇足，便開始碎念了起來：「菜不知貴啥意思，我攏無起，無起價無人愛，大家家己做得來！」她愈說、愈氣惱，輕易便動起肝火，順手將熄滅的菸再次點燃，大口吐出怨氣。

「這一斤，多少？」攤前總算有人聞問。

「我無算斤ㄟ，愛多少妳說？」女俠將菸含於嘴邊。

「我要兩粒！」

女俠裝了兩顆大白菜進塑膠袋，隨即又加一顆、再一顆……

「我不要那麼多啦！」客人忙著制止，女俠的手仍不停止：「攏總乎妳，俗乎妳夠！」

「無愛啦，傷多呷未去啦！」少婦忙著拒絕，而她愈推辭女俠裝愈多進袋子，嚇得少婦趕忙要離開，而這舉動更激怒女俠：「走，好膽莫走！」

霎時間，晚霞於西天轉出刀光劍影，客人紛紛走避。（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