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評貴
颱風來了,像是要流過一整個世紀那麼長的水量,終於淹過了我的腳踝。在更早的時候,我起身探探門口因颱風匯流而成的小河。因雨仍然是下著的,自地下水脈的最底層淹起,漫在這一大片柏油路上,彷彿大自然對人工的抗議。此時此刻,我所待著的室內,一整片自外投射而來的日光持續下降,而水持續上升,像一個永不停止的困境。這讓我想起多年以前,被稱為「八八水災」的那一次。外婆哭著打電話過來,說老家的水位,早就已經淹到膝蓋了。在外公過世之後,外婆通常是一人獨居,自己料理著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很難聽見她在電話那頭抽抽答答的說著:「緊來,阿無就欲湮過頭啊啦(快來,否則就要淹過頭了)!」那時父親開著他的高底盤休旅車,和我一同來到外婆所住的鄉鎮。
整片原本是農田的耕地,都被水患漫而過,泥漿四處流竄,分不清楚哪裡是路,哪裡是河。只有風聲在耳邊拉扯,和散落炸開在地面無窮無盡的雨,父親將車停在一較高處,打算和我步行涉水,走過這一片因島嶼季風導致的魔幻之城。水鄉澤國,彷彿一片片的鏡面玻璃,平鋪在布滿泥土的桌面上。我涉水而過,逆著流向,終於來到外婆居住的屋子,只見外婆赤著腳從屋內走出,身上所著的短褲,早因這淹起的水,而微微溽溼褲腳,那乾溼之間的明顯色差,彷彿整個城市的憂鬱自下蔓生而起,纏人手腳。父親背起年老的外婆,一步步走往停車的地方,外婆赤著腳,身子任由父親背起的弓型,而形成一個佝僂的鮮明形象。
再過去,再走下去。我跟在父親後面,逆著河流一步步走,涉過整條因暴雨而成為河流的道路,彷彿沒有盡頭。多年後,倔強的外婆已分不清親人的名字,意識進入一混沌未知的世界,只將一切停留在她年輕的時刻。有時我甚至想起,那樣逆水而上的場景,會不會是一場世界的隱喻,年輕的我跟在中年的父親身後,而父親的身上又背倚著赤腳的外婆。每走一步,外婆的意識就將自小生活的老鄉鎮,回溯自她年輕時所見的景物。再走往下一步,外婆的容顏和意識就愈不成對比,直到斷片定格在另一個,我們所不可知見的某個少女時期的下午。而我跟在父親身後,是不是也會命定悲劇一般,時間也會將父親帶往那個意識中的「老人樂園」呢?
多年後的現在,我站在門口,看雨水一滴滴灌流而入,一下子是鏡面般映照出自己的面孔,下一刻便又是泥濘混沌,無所適從。我掬起門口因暴雨積蓄起來的水,想破解這世界的隱喻,任由時間從我指縫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