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榮坤

五月，油桐花盛開的午後，陽光暖燙。

在楊梅通往新埔鎮汶水坑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地名非常文雅的村落——秀才窩。窩，已淺。昔日蘆葦密布，與四處盡是楊梅樹的景象已式微，因為路多了，水泥建築也多了。在秀才窩邊緣的職訓中心與她相遇時，無法言語的沉默，雖然沒有拉開我們的距離，然她似乎不太願意掀開已塵封多年的往事，希望在陌生的場域裡，暫時迴避傷痛記憶。然後，面對必須學習的生活方式，她已慢慢學習放逐自己，在歲月的煙流中孤獨流浪。因為從混沌靈魂的世界中誕生的生命有了缺陷，然她不願意讓缺陷的遺憾影響沉默的本質。

於是，她決定為自己的生命找出路。漫長的靜謐，讓她已習慣了無聲世界，也讓她必須繼續沉默。

在秀才窩這個風光明媚的地方，遇上了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生命剪裁的女子，她在靜默學習中找尋熱絡掌聲，也相信自己可以靠著雙手，創造生命奇蹟，改寫在歲月裡沉浮的悲歡。而陪她們一起成長一起找尋掌聲的手語老師張媽媽，臉上的笑顏如陽光，暖暖的。張媽媽是業餘的講師，忙碌的家庭主婦，話也不多，燦爛的笑容照亮了秀才窩的靜謐，也照亮了她走向未來的路。

時間似乎又轉回了年少，張媽媽必須掛念著上課時間，而上課時間到了，就擱下手邊工作，收拾未完成的工作，簡單裝扮之後就出門了。出了門，漫長的路程緩緩攤了開來。張媽媽無畏風雨與路途之遙遠，轉了好幾趟車，才從新竹轉進職訓所，之後，像小學生一樣認真聽講。

小學生坐著聽講，張媽媽站著聽講。她站在講台邊，細心聆聽糕點與冰品老師授課內容的同時，也幾乎同步藉著手語與講台下那群聽障學生溝通，透過她精準而熟練的手勢，讓她們與有聲的世界接軌，把知識傳遞出去，讓她們透過眼眸銳利的觀察，能意會冰品與糕點製作課程的原貌。

教室裡，迴盪的是授課老師有點心疼的笑容。

零星泛白的髮絲，如雪，自張媽媽盤起如拳形的髮髻中，靜默。

課程剛開始時，許多人擔心已五十幾歲而腿有點跛的張媽媽會不會來了幾趟就不來了，因為這趟路真的太遠了，而且沒有生活津貼，車錢與伙食還要自己打理！然這些擔心似乎是多餘的，只要是少少的付出與犧牲，可以讓更多人能獲得暖意的關懷，張媽媽就會堅持下來，即使刮風下雨，也沒有遲到過。她笑了笑說，比我以前上學還要用心呢！

我看到自她嘴角竄出的笑容。

只要想到有一群人從這裡走出去後，可以靠著自己的雙手謀生，再遠的路也不會覺得辛苦。

在無聲的世界裡藉由手語傳遞訊息，過程雖然辛苦，卻是值得堅持的，因為很多的愛可以從手語中化為關懷。

張媽媽靦腆地笑了笑。

油桐花盛開的五月，二十八天的研習生活落幕了。我帶著相機緩步走進記者會場，映入眼簾的笑容如蓮花般燦爛，年輕學員站在門口迎接從四方湧來的祝福，嘴角浮現陽光般暖意的笑顏。她們把這些日子來勤於學習的成果，藉著糕點與咖啡的引介，向觀禮的人群展現不凡才藝與不向命運低頭的執著時，透過張媽媽手語的轉述，我們大略知道此時此刻，她要感謝的人太多太多了。

張媽媽緩緩地自胸前靈活比畫著手語。

雖然我聽不見外面的聲音，聽不見老師在講台上講些什麼課程，但我有一顆不向命運屈服的心，只要社會可以繼續給我學習機會，每一次，我都會很認真學習！

把每個手語的姿勢看得十分精細的張媽媽，用心翻譯著她的心聲，臉上浮現人世間可貴的真摯，是屬於母親對子女般疼惜的愛，她們雖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未相遇前也彼此陌生，然經過短時間相處後，彼此間竟然有了難以釋懷的牽掛。當她對著張媽媽比畫著「我聽不見，我不方便，還好有妳的幫忙」的手語時，我發現有些淚珠在她的眼眸滑溜溜打轉……忍著忍著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撲進張媽媽懷裡啜泣；張媽媽也紅著眼，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而久遠且褪色的一段往事也緩緩於張媽媽腦海裡浮現……

張媽媽有位乖巧女兒，因罹患感覺神經性聽力障礙，經奔波南北兩地，中西醫與民間偏方的診察與治療，宣告必須接受一輩子無法言語的現實時，張媽媽曾經以淚洗臉，心情沮喪，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像她的女兒一樣，在生活中沒有聲音。經過漫長苦痛的糾葛與悲愴的折騰後，張媽媽決定將女兒送到專業機構學習謀生的技巧，將來可以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任誰也沒想到，只不過是為了學習能夠養活自己的一技之長，竟被現實社會多次無情的拒絕……五彩繽紛的繁華世界拒絕了女兒的憾事，讓張媽媽耿耿於懷，直到女兒學會了手語，參加了職訓中心的美髮技藝班，學會剪髮技藝後才逐漸走出陰霾歲月；而從那一天起，張媽媽就開始學習手語，許下承諾，希望把後半生捐給需要她的人……

雖然有點遠，只要這裡的孩子需要我，再遠，我也會來！

張媽媽說著說著，眼角有一層薄薄的淚水。

轉過身子，張媽媽低下頭，抹去淚水，如菩薩慈悲的背影，至今仍那麼清晰映在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