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之一 戀戀柿情

紅柿揭開入秋儀式，H每星期為我買回一盒，去蒂後連著薄皮整顆皆可入口，圓融飽滿，為專屬於我的甜點。柿子果實比水蜜桃Q彈，亦較橘實在，滋味恆甜，無須憂心酸苦折騰，冰涼著吃似天然果凍，溫潤色暖，於天涼之際熟成，為荒蕪前的豐美。

旅美那些年，超市裡盡是蘋果、哈蜜瓜及香蕉，佛羅里達得天獨厚，夏天還見得著芒果，架上偶爾擺有仙桃，慕名買回來品嘗，直覺似去除甜味的番薯，乾而膩嘴；藍莓軟脆卻帶微酸，並嫌小家子氣些；葡萄柚體壯多汁，直嘗生澀，適合作養生飲料。推車於潔淨超市裡轉繞，水果琳瑯滿目，多只能當靜物欣賞。那時即連作夢亦不敢奢望能吃著家鄉水果，果類與風土關係密切，強求不得。一回傳說有華人於北佛州植了片柿林，便如風聞桃源敞開般疾奔前往。

猶記那天薄陽暖照，風涼得剛好。車駛過筆直公路，轉往林蔭多處走，路邊多植柳橙，青綠果子垂垂纍纍，眾裡尋它，心底既興奮又緊張，似要與久別親人見面般。而越往前行路漸荒涼，地址難尋，難道一切只是謠言？心底正納悶著，突見一片異樣樹林出現眼前，趕忙停車改用步行──路邊華人聚集，台語、北京話和廣東腔都有。放眼望去果園不大，疏葉抖落，一顆顆黃橙柿子如燈吊掛枝頭，異國秋天因此晶亮了起來。

Kyle不曾見過這樣豐饒的景觀，於林中興奮奔跑不一會兒臉頰便就紅通通。柿可自採秤重，亦可買現成。園主熱情切了些供人試吃，入口直覺香甜多汁，所有記憶全被喚醒。我將小塊柿子塞進Kyle嘴裡，滿地枯葉迎風跳動，他隨風快跑旋即奔回再吃一口，明顯喜歡那滋味。笑語迴盪風裡，光影疊合……眼前浮現外公家牆邊那棵水柿樹──近兩層樓的高度，夏日葉茂如傘，為童年撐起一方林蔭，躲貓貓或鬼抓人遊戲多在樹下進行。

那時最常玩的還是棒球，表哥們輪流揮棒，喧鬧嘈雜偶因糾紛吵成一團，吵著鬧著，秋風起頂上葉片紛紛落下，一陣雨來或無緣由，柿果便就零落。表哥頻將掉地水柿對牆打成爛果，天候寒冷，那樹便如死去般沉寂，待明年春暖綠芽冒出，繁長頻落的情節又再重演。那時外公與外婆各居一地，外公日日拄著手杖步行出門，回到家裡勤翻黃曆，豈知那樹為何不能有好的結果？

水柿（俗稱浸柿）收成後經石灰水脫澀後口感爽脆，故又名脆柿。舊時水果攤販常將它削皮切塊裝袋，與水梨同屬奢華的水果。姐帶我去看電影常會買一袋給我，當時看什麼電影多已忘記，而柿的甜脆至今仍然記得。

柿子紅潤吉祥，日人喜於庭園栽植，如台灣人與芭樂的親密關係。柿除趁鮮食用，晒乾製成柿餅，表面結出柿霜，別有一番風味。外婆與舅舅同住，晚年深居減餐，卻獨鍾愛柿餅滋味，母親偶爾便帶幾片給她。柿餅盈握，外婆青筋浮冒之手抖啊抖將柿餅置於唇邊淺咬一口，嚼著嚼著嘴邊竟溢出了笑容。

外婆體力漸弱，母親將柿餅切片讓她含在口中，切開的柿餅似彩色凝脂，肌理緊實，陽光能量及土壤氣候的滋養盡在裡頭，可惜後來外婆無力享用！

那年佛羅里達陽光與台灣有著一樣的溫度，風吹記憶，而今Kyle已比我高出一個頭。

一天一顆柿，天候漸地轉冷，H繼續買回，我不敢嫌棄，怕錯過此季，便須等候明年。

之二 桃事二三

桃與李經常一起被提及，端午前同時出現市場，並以欲瘦食李想胖吃桃的說法供人調節身形。我雖想瘦卻愛吃桃，記憶中自有一片桃園。

酸澀的圍籬

長在童年印象裡的桃子多半小巧，小小一顆青多紅淺，皮帶茸毛味淡少甜，口感堪稱爽脆。入春後，天候催暖，那不起眼的果子便一分分茁長，繁鬧了初夏的果園。

桃未熟成時滋味酸澀，村裡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嘗過。窮極無聊的年代，小毛頭群聚一起總要找點事做，於是便由孩子王S領軍，一群人成天到處打家劫舍──竊走養豬人家的鋁盆，石頭敲扁後拿至古物商那秤重變賣；或趁巷口雜貨店老闆不在，偷走幾包餅乾摸幾顆糖，有人把風有人動手，膽小的我總跟在隊伍後頭，偶爾嘗點酸分一些甜頭，日子一天天過著。

鄉野裡無啥貴重財物，放眼望去樹上果子便是誘惑──包套芭樂、豐滿的木瓜，及那長在籬內的釋迦和芒果，一雙雙飢渴眼神窺探牆外，總有衝動膽大者扳開竹籬潛進裡面，不一會兒芭樂自牆內被丟出，我們便於牆外興奮地撿著，有時扔出來的是木瓜，一落地便摔爛半邊──

「幹嘛摘木瓜啦！」彎低的聲音忍不住抱怨，說時遲那時快，牆內傳出猛烈犬吠伴隨著一陣怒罵：「猴死囝仔，擱來偷挽！」不待園主衝出，我們拔腿就跑。S被逮個正著押回家裡，手腳差點被打斷。

竹籬重被修復，我們仍於籬外探頭探腦，關鎖牆內的果子感覺較可口，可惜不容易取得！記得牆邊有幾棵桃樹，果子長出籬外，伸手便可摘採，酸澀難言，再怎麼嘴饞也不想再嘗！

桃似長在樹上的音符，寒暑更替，紅花笑過，童年的路便漸遠去。之後見著的桃搖身一變多長得豔麗窈窕，白裡透紅並帶馨香，與蘋果、水梨平起平坐，躍登高級水果盒內。從毛桃到水蜜桃，為我水果吃食經驗的大躍進。當唇齒與那甜蜜多汁的桃相遇，口味全然被征服。一顆滋味純粹的果子予人的滿足，往往超過整隻鮮魚或所有牲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