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黛嫚
剛剛過去的這個年,許多認識的文友故去了,就在寫作此文之際,便聽聞作家王宣一猝逝的訊息,當你失去了親愛的人,陷入哀痛,傷心欲絕,能怎麼辦?文字的作用不正是抒發心懷、獲得寬慰與和解嗎?這些人無論識與不識,熟與不熟,總是和我的人生有過短暫交會。我記得段彩華先生寫作總是打腹稿,某天送到報社一疊剛寫好的稿子,不慎第一頁被打溼了,字跡模糊,但他能當場複寫出原文來,一字不落,一行不差,和嚴歌苓《陸犯焉識》中主角寫盲書的功力差可比拚;我記得小說家張賢亮來台灣開會,和眾多遠道而來的文友相較,他算是隨興的一位,總是姍姍來遲,到了會場也不進去而在外頭找人閒聊;英年已逝的江凌青,我常常在藝文補助案中審核到她的案子,我總是投她一票,因為她的創意與才華,但她不會知道……
現代散文不管是如何分類,似乎沒有學者特別分出追思、紀念的文類,而實際上這一類的作品在散文中是大宗,琦君〈外祖公的白鬍鬚〉思憶家鄉的外祖父,王鼎鈞〈一方陽光〉寫對母親無窮無盡的愛與思念。即使嚴謹定義,把單純懷舊、懷人的文章剔除,而只計量親友逝去後寫下的紀念文字,名篇仍然很多,如白先勇的〈樹猶如此〉,陳義芝〈為了下一次的重逢〉、黃春明〈國峻不回來吃飯〉……研究散文的學者如果專門把追思的文章輯為一類,一定大有可觀。
《中央副刊》除了是文藝副刊,由於也是黨報副刊,追思紀念文章特別多,知名作家去世固然有人為文紀念,也算是為作家的文學成績留下定論,但黨國大老、政府高官過世,《中副》也得刊登紀念文章,以服務《中央日報》的讀者。我記得有一天梅新主編交代一篇追思文給我,要我儘快安排,我個人的意見,紀念重要作家,或是寫得高明、具有文學藝術價值的紀念散文才值得刊登,忍不住嘀咕一句,「怎麼這麼多這一類的文章!」梅新主編答道:「《中央副刊》便是一塊訃聞版,你不知道嗎?」雖是半開玩笑,其中的無奈我這個小編輯也略能推敲。
這種事歷代主編都碰得到吧,孫如陵主編曾記了一段,曹聖芬社長寫了一篇方塊紀念張道藩先生,交給中副主編王理璜,王主編認為不妥,退了回去,曹社長斟酌再三,又送交一次,王主編還是認為不妥,又把方塊退回,等到孫主編重掌《中副》,又邀曹社長寫方塊時,曹社長才說出這件事。
正因為《中副》的特殊性質,單篇紀念文章不論,製作追思特輯很多,我進副刊工作不久,就遇到經國先生過世,《中副》製作了「今天,我們為他戴民族的黑紗——經國先生逝世特輯」,此外,鵝媽媽趙麗蓮、國學大師錢穆,台大教授臺靜農、攝影大師郎靜三、作家三毛、高陽、張愛玲、朱西甯……等都有專版具體而微呈現出他們精采而值得回憶的一生。
哪些人物值得專版紀念,哪些紀念文章能流傳下去,在文學史上據一席之地,考驗的是副刊主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