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光

母親有兩個大衣櫃，幾乎占滿臥房整面牆。衣櫃內的上下隔層，分開衣物與配件的空間；將近二十個鞋盒實在放不下，母親只好借用我的房間。每次有同學來訪，看到房內三大排鞋盒，全露出吃驚的表情，無一例外，我不得不趕快解釋，那些全是母親二十多年累積的戰利品。

她對成套的衣服有近乎偏執的追求，如果是單件上衣或下身，非得找到另一件色系相似，或款式相同的衣服才罷休。她的眼光好，搭配出來的套裝，看起來就像設計師的精心設計，渾然天成。她尤其講究鞋子，通常一套衣服，只配固定一雙鞋。

上班日，母親一定精心打扮，化好妝，穿上色澤明豔的套裝，戴上晶亮的耳環，彷彿要去吃喜酒，正式又不失亮麗本色。大家都稱讚她漂亮，羨慕她會穿衣服，每次在人前聽到這些讚美，心裡總不免得意，好像自己也沾了光。

可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時候，我卻很討厭母親的衣服。每次母親帶年幼的我逛街，我都跟她約法三章，不要逛服飾店，但凡是看到店門口的展示台有中意的衣服，她頓時像是受到催眠，腳步不由自主飄進店內，任憑我如何拉扯，都沒有用，「等一下，乖啦，再讓我看一下，試一件就好！」不然就是「再等我五分鐘！」我打電動都沒得商量，母親卻能擁有一個接一個的「五分鐘」，心裡總覺不平。一回，我終於忍不下去，使勁笑鬧、哭喊、打滾，母親在店裡的半個小時，店裡全是我的聲音。

母親沒有罵我、趕走我，但也沒有離開，她依然細細挑選，直到滿意了，跟店員結帳為止。她採買的衣服總不脫亮晶晶的華麗風格，不是毛領，便是綴滿珠子或亮片，愈閃亮，愈得她歡心。想來，在與衣服心神合一的剎那，她斷絕塵念，得道升天，即使血濃如我，也不得一顧。

科技業的工時長，母親朝八晚九，雖同住一個屋簷下，我們卻罕能說上話，家中雜事，全由阿嬤代為操持，連帶我的衣服，也多由阿嬤添購。盜版的卡通T-Shirt搭配短褲，曾是我以為最好的打扮。升上國中，逐漸變成牛仔褲與Polo衫，方便又耐髒。所知的品牌僅有開在學校附近的Giordano和Hang Ten，在當時的我眼裡，那已是上好的名牌。

母親雖沒明言，但我看得出，她對我的穿著很不滿意。大部分時候，她會匆促看我一眼，發表的評論不外乎「喔，這樣啊」，若進一步問她好不好看，她的答案依然是：「還不錯啊。」細心塗上口紅的微笑裡，有來不及藏好的勉強。每隔三、四個月，她會主動為我添購新衣，見我平常只穿運動款，便買些可愛、淑女的設計，看我身上不外暗紅、黑、白、灰、棕，新衣往往是明亮的暖色系。不過，我多嫌她挑選的款式老氣，把十五歲少女弄得像年過二十五歲的上班族，穿一兩次應付母親，便埋進衣櫃深處。

母親愈重打扮，我對打扮愈不上心。校園裡，最會打扮、最美的女生，若不是班花，也定是同儕的中心，八卦的集散地，搬弄是非的源頭，排擠人的領頭者。而在家裡，最會打扮的母親，將她的喜好強加諸在我，以衣服替代交流的言語。只要不打扮，就不會成為那樣的女生，不會成為母親那種人。我如此深信，這強烈的信念硬生生壓過青春期少女變美的渴望。

遲至大學，我才醒悟，穿著打扮可以是一項獨立的嗜好，其實與個人行止無涉。母親的品味，本非我的品味，無法迎合，也不需強求。擠出少許生活費，我請擅打扮的同學相陪，從數百元一件的單品，慢慢發掘適合自己的風格。正式場合，短洋裝與小外套是最佳夥伴，平常，素面帶點設計感的上衣搭配長項鍊，比起繁複的印花或蕾絲，更能襯托氣質。母親總嫌我的衣服不成套、太樸素、材質又差，有時嘮叨太過，講得我心煩，便會回一句「我錢沒賺那麼多」，或轉而批評起她滿是亮片或羽毛，不是像霓虹燈就是像火雞的服裝，彷彿為童年的我出一口氣。

畢業後，初入職場，還沒摸清人事與工作的眉角，難免被刺傷。母親在我大學時便辭掉工作，成為家庭主婦，如今，她有充分時間，分享她過往工作經驗，提醒我待人接物的訣竅。原來，為撐持家計，母親不到十八歲便開始工作，幾年後才去考大學，在母親的年代，科技業男女比例遠比今日更為失衡，全班僅她一個女生，後來的工作環境幾乎都與男生為伍，即使高升主管，也是全公司唯一的女性主管。

她必須耗費極大心力，才能在公司的激烈競爭下「存活」，而亮麗多彩的服裝，便是她最大的武器。

母親喜愛能吸引人目光的亮片，走起路來作響的墜飾，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識的鮮豔華麗。那不僅是她的時尚風格，更是她的生存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