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惠鈴

她是個鮮明的人，笑聲如海般銀亮，很陽光，就像她成長的島嶼一樣。

國小時來到台北，看到車水馬龍，她驚慌失措，最大的挑戰就是「過馬路」。她曾和弟弟因為不敢過馬路而上學遲到，她們在馬路的一邊來回走著，焦急如無路可逃的螞蟻。

原來在她住的島嶼只有一條路，沒有斑馬線，沒有紅綠燈。

她住在東莒島上的大埔村，那是個小港灣，開門眼目所及都是大海藍天。全村數十戶人家，大家彼此熟識，有如大家庭。每到晚餐時刻，整個村落熱鬧非凡，家家戶戶在門口擺設餐宴，星斗是燭光，海風當樂音。沒有人願意被關在水泥屋裡。

夏夜裡，全家人在屋頂席地而眠，數著星星，和它們一一眨眨眼，說說話，道晚安。她的心事星星知道，星星的祕密她知道，星群是每個人的朋友。這個島嶼沒有人孤單，即使這個島嶼只有一條路。

這個村落多半是漁民，出海就是出門，「出門」工作，交通工具是船，要不要上班，大海決定。大自然才是老闆，村民要聽命於它。因此，這個島嶼只有一條路，或許根本不需要路。因為，大海說，靠我吃飯，不需要馬路。

然而，海也眷顧這個島嶼，它從太初就餵養著這座島嶼。

除了捕魚，另一項謀生的行業就是開店，小吃店或雜貨店。她從小就能當大廚，大姐念國中的年紀就當起小吃店老闆。那時，念小學，校園像家園，進教室像走進隔壁房間，可是，念國中就麻煩了，需要搭船到南竿。所以，大姐索性不念國中，因為一技在身就夠了。生活在這座島嶼，不需要太多文明，因為大自然給得夠多了。一技在身就能謀生，一條道路就通「羅馬」。

來到這座島嶼的阿兵哥和居民有如家人，沒錢吃飯，賒個帳，老闆也不積極追討，就像老朋友。軍民一家，因為只有一條路。但偶爾有惡性欠債的，也別怕討不回來，因為只有一條路。

談到軍民一家，對她而言也算名符其實，她的老公就是那位常光顧她家小吃店的阿兵哥，那時彼此像哥兒倆，幾碟小菜，幾杯酒，一群同袍，談天說笑，卻不知打情罵俏，情誼好得像自家手足。

沒想到兩年的兵役結束，她，就是他離開這座島嶼時，行囊的「外帶」。跨海而來娶得美嬌娘，這位阿兵哥，這一生都感謝，還好這座島嶼只有一條路，讓糊裡糊塗的他，沒機會走錯路娶錯新娘。

然而，自從大埔村漁業沒落後，村民出海捕魚的機會少了，「出海」意味離開這座島嶼，許多人離開了。她也在小學五年級時，帶著弟弟搭船來台北投靠親戚，一路上歷經浪潮的顛簸，嘔吐淨盡，腸胃裡剩下一灘胃酸隨著浪潮起伏。突然，她懷念起那條路。它，很簡單，率直、鮮明，不需紅燈警戒，不需要拐彎抹角，就像所有的馬祖人一樣。

文明像一把刀，把大自然切割成不同階級，分別出優劣，培養了人類的勢利眼。高職畢業後，她曾再度回到家鄉協助大姐開店，後來跨海的姻緣讓她成為台灣婦。她說，隨著老公定居後，最討厭人家叫她「馬祖婆」，因為在她聽來，那三個字裡少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少了率直熱忱，多了勢利歧視吧。

我笑說，那你必定是最美的馬祖婆。她笑了，很燦爛，像馬祖的山海。

二十年了，她早習慣了大都會的生活，想起那段初來台的日子，為了過馬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還會覺得窘。但她的性格裡永遠只有一條路，開朗、鮮明，沒有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