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家欣

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段分享影片，內容是一個外國的小姐姐正在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她不願意可愛的弟弟長大，而她自己並不想要活到一百歲然後死掉。哭到一半停下來親親身邊傻笑的弟弟，然後更加慘烈的哭嚎。

我很受這影片感動，我懂她想要永遠保有弟弟當下最可愛的樣子，每天看著他小小的微笑，至於活到一百歲然後死掉這種可怕的事情，真不知道是哪個殘忍的大人告訴她的。

不過說著說著，哭著哭著，人就三十歲了，距離一百歲已過了三分之一，而我們也不太好意思再為了長大這件事過度表態，畢竟這是常態不是嗎？每天早上醒過來開車去上班，固定聽帕爾曼的小提琴為自己築下情緒的防線，在等紅燈時迅速把薯條和漢堡嚼碎推下去，胃感受不到食物的善意。柏軒的詩正好可作為這一刻的旁白：「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跳下去成為另一個人他的影子／代替他成了／那個穿他鞋子的人／那個獨占他女友的人／那個吃肉吃米飯／喝水生病的人」就這樣，不正常的「正常」生活從我們的靈魂上碾過去，偷走天真與愛，與哭喊愛的勇氣。

而詩人並不會認同這種世故就是「長大了」，畢竟那些慈眉善目告訴你：「人總有一天都要長大」的大人們，皆是背後藏刀的菩薩。他們用金錢的刀砍公理的秤，用權力的刀砍美學的尺，砍得乾乾淨淨，於是少年不淨的六根只剩下名利兩根，每天像蟑螂一樣在街上晃。像這樣的人身邊比比皆是，詩人很害怕：「所有人都在不情願的／調整自己的大小／只有他是固定的／他被困住」。

柏軒的詩青澀得如此張揚，「被困住」是八○後普遍的寫實影像。人人皆困在高度否定夢想的惡夢之中，即便有許多成功者高呼年輕人應該要走出來追尋夢想，但是那就像是衝浪人違抗海浪那樣，具有視覺上的賞心悅目，但是海浪很難溝通。人類長期以來都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拉扯，但當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在繁重工作與低薪邊緣苦苦掙扎，大喊著這不是我要的人生啊啊啊啊啊；當辦公室說話術與挖苦漫畫長年暢銷，如此普遍的青年憂鬱是否應為常態？當「人」的存在價值被貶抑，言論與思想自由勢必遭到威脅。日常生活的小物件也瑣碎多話起來，連鑰匙圈吊飾都在反射詩人渺小的自信：「牠仍然在那裡注視著／下方的我／以廉價的鑽石眼睛／和未開封的齒與爪」。詩人年方三十，就已經過著鑰匙圈宛如滴水怪獸，高高睥睨他的人生，這究竟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磨耗。幸好爪子尚未開封，否則就只好肝腦塗地了。

苦悶的人生，只有愛和酒可以救贖，柏軒的詩頗具音樂性，大概與他是懶散暴徒樂團的主唱有關，我特別喜歡他緩慢慵懶的抒情調：「夏日將盡／無限靠近的吻／比吻更暖／因為夜裡的霧／附在手上」，彷彿艾雷島的布納哈本威士忌，清澈練就的花香。也喜歡詩人自以為是的瀟灑：「路過我朋友的家／我已經不想進去／過去／老想著進去」。或者，讓生活多一些魔幻片段，上演羞怯少年心中的阿根廷酒吧豔遇小劇場：「我恰巧分心而她正進來／她一定聽見了我溶解的聲音／我要點一杯酒給她／酒名叫永夜／基底是烏鴉血／後味是絕望的愛／她喝了，她是我的人了」。讓美女喝詩人的心血，浪漫，無可救藥。

據說這一本詩集是詩人送給自己三十而立的成年禮，是以書中充滿所有在而立之前應經歷過的青春美好、愛、挫敗、失落與悲傷。當然還有難以述說的背叛。名為「騙子」的詩句，彷彿是懊悔，或是自己對自己說的謊：「他宣稱／所有的門都深不可測／所有的路都無法回頭／所有的愛／都不能回收／他說了謊我清楚得很」而人生的黃昏，也好像終於開始有了一點實質重量，而並非少年強說愁的浪漫幻想：「黃昏的步履親近我／以昏沉的、誘人自欺的足音／我不往那裡去／就得往其他地方去」。

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呢？共享當代青年的茫然，那就一起迷路吧詩人，夢想著好藝術，繼續做些不切實際的出版，來抵抗整個資本社會的頹圮，感覺自己活得有意義。其實活到一百歲死掉也沒那麼可怕啦，只是用這肉身去承受那麼多次的傷，承受摯愛終將離開，承受更多的神鬼磨練和好長的黃昏……想起來就毛毛的啊啊啊頭髮都豎起來了，實在是沒有辦法也只好說恭喜長大啊詩人，什麼人生啊不溫柔的故事之類的，就讓他們來吧！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