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蓁

搬到山上後，門前簡單一個長溝裡，養了一群魚，來來去去，有大有小，大約八、九尾。不是什麼名貴的鯉魚，但是色彩斑斕，活潑可愛。環境並不是很好，沒有蓮葉可戲，也沒有淤泥可翻滾，池溝裡就只是砌石子，還有定時開啟的水流。魚兒們快不快樂，我真的不知道。

最初，早晨去散步，總順便看看魚。一走近，有的慌忙躲起來，有的兀自游著，並不理會我，雖未能細數，卻總覺少了兩三尾。有一天清晨，發現一隻白鷺鷥守在鄰近的樹枝上，忽然俯衝而下，就在我面前，叼走了一尾小魚。我大驚失色，隔天再去，仍然看到牠守在溝邊，仔細一瞧，牠不是獨腳站立，而是真的只有一隻腳，我忽生憐憫之心，也許因為殘障，只好來捉取容易到手的食物吧！但是為了魚群的生存，我仍揮手出聲將白鷺鷥趕走。如此天天跟牠比早，守候著魚群，但是終究飛鳥贏的時候多。請教有經驗的園丁，如何可以保護魚群，又不傷了白鷺鷥。他看看環境，建議在池溝裡多加幾塊大石頭，說是：「給魚多一點屏障，讓牠們可以躲避。」聽來是一場公平的生存競爭，便如是照辦。魚兒很聰明，立刻學會藏匿，從此不曾再被捕獲，獨腳白鷺鷥漸漸也不來了。

我喜歡沿著溝邊散步，靜靜觀看魚群。一尾一尾逐漸看熟了就為牠們取了名字：小花、白白、兩點、橘子、公主、黑仔，各依其色彩而取名，公主的尾巴長，優雅自得，因此得名。漸漸牠們習慣了我的巡迴，不再躲著我。不知從何時起，牠們開始會向我聚攏。我手中並無食物，拍拍手，魚群前前後後地向我游來。我便一一點名，摸摸每一尾的頭。我很想跟人分享這人魚之間的互動，但是只要身旁有陌生人，牠們就迴避，怎麼拍手都不來。於是這個點名摸頭的儀式成了我與魚群的祕密。我無法向家人或訪客展演，也無法解釋那種人魚相通的默契。

有一天，點名時少了一尾魚，難道獨腳鷺鷥又光顧嗎？我疾呼：「兩點！兩點！你在哪裡？」只見牠從遠處石頭下匆匆游過來，「啊！你躲起來納涼嗎？害我擔心！」我發現自己在跟魚說話，而牠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兩點」。又一日，遇見一位動物心理學家，據說能與貓狗通靈。終於能夠不擔心被當成怪力亂神，我跟她描述了我與魚的情感。她說：「你試試不要說人的語言，用心靈圖像跟魚溝通。」我恍然大悟，是啊，動物怎會聽得懂人的語言，必是一種心電感應。於是我試著不再摸魚頭，改把手指放入水中，心中呈現魚兒來親吻手指的圖像。許久，「兩點」先用唇碰觸了我的手指，然後每一尾都依樣畫葫蘆，游近來親吻我。那一刻，我心中的感動難以形容，魚兒，魚兒，你我相知相惜，在這一方天地之間。

牠們總在那一池水中悠游，我卻無法總是守著家園。暑假來了，攜家帶眷一起去南法旅遊。興盡歸來，怎麼魚池乾乾淨淨，空空如也？園丁哭喪著臉說：「為防蚊蟲噴灑農藥，誰料午後忽然大雷雨，農藥流入水中，魚兒一尾一尾地翻白了。」我轉身走入屋內，不敢在園丁面前哭泣，怕加深他的罪惡感。我的哀傷無人可訴，誰會相信我與魚兒情深義重？我如何原諒自己的缺席？不再散步，不再走近池溝。眼前常呈現魚兒親吻手指的意象，但是何處追尋牠們的游蹤？園丁說埋入土裡了，讓我更憂悽，生於水，該埋於土嗎？怕見園丁，怕見他愧疚的神色。

今晨早起，信步走近池溝邊，竟然聽到一種游動的聲音，卻看不到魚兒，莫非幻聽，還是魚兒顯靈？仔細看，石頭陰影裡，確實躲著一群小魚，靜悄悄，迴避著我。想必是園丁贖罪的行動了，他並不知道此魚非彼魚啊。我輕嘆一聲，拿出魚食來灑落水中，不料魚兒竟然不為所動，兀自躲著。我不禁好笑：「魚不為食亡，有志氣啊！」養了七年的靈魚離我而去，又一群怯生生的魚兒來到。一期一會，人與魚無不時時變化，時日漸久，也許又生出新的情愫、新的默契吧！